上海道衙,書房。
易知足平心靜氣的練著毛筆字,這是他每天的功課,即便再忙,他也會盡力擠出時間來練字,上次進京覲見,道光就曾要求他親筆寫折子,如今身為上海道,他總不能事事都讓師爺來代筆,再則,包世臣的一筆字寫的極好,兩人的字可說是判如云泥,對他也是不小的刺激。
上海分行掛牌開張,他并不太擔心,他這個上海道的身份可不是擺著好看的,只要錢業公所不搗亂,就出不了什么漏子。
寫完一張字帖,他正細細端詳,李旺快步進來道:“少爺,包先生來了。”
“快請。”易知足說著趕緊收拾書桌,而后迎了出去,才到門口,就見包世臣已上了臺階,當即含笑道:“錢糧倉庫、倉廒廨舍等都已查核審計完了?”
包世臣微微頜首道:“英夷破城,庫銀倉糧皆已轉運上交,所存極少,易于查審,主要是核對賬目,并不繁雜。”
兩人說著進屋落坐,包世臣接著道:“經查核審計,虧損白銀四千有余,另則,倉廒庫房廢壞嚴重,廨舍破敗,滲漏不一、馬匹疲病瘦羸,壇廟祠宇器具不全......這些都是要前任賠付的,林林總總,合計虧空,銀五千二百三十二兩。”
虧空倒是不大,易知足點了點頭,道:“前任賠付這筆銀子,便可進行交接?”
包世臣笑了笑,道:“按例,凡屬下職任有新舊交盤之事,其上級衙署都要派員到場監督,并隨時協調或裁決爭議,通稱“監交”,所以,東翁還的報請藩臺衙門派員前來監交,如此才能造具冊結。”
“還如此麻煩?”易知足皺眉道:“這一去一來,豈非至少要一月?”
“這只是規矩。”包世臣道:“若是巫大愿意填補虧空,東翁又肯擔責任,也無須如此繁瑣,走走過場便可。”
易知足不解的道:“難不成還有不愿意填補虧空的官員?”
“不是不愿意,而是扯皮。”包世臣道:“官員交接也就是俗稱的交盤,這里面門道不少,有新任敲詐勒索前任的,有前任坑后任的,甚至有將交盤作為交易的。“略微一頓,他接著道:“巫道憲調任蘇松督糧道,這是肥缺,眼下上海風聲又緊,巫道憲急于交接完去蘇州赴任,若是尋常新任,必然會借次機會,狠敲巫道憲一筆銀子,這虧空數額,少說也要虛報到六七千兩之多。”
易知足訝然道:“如此明目張膽的敲詐,那巫大人如何肯同意?”
“不同意?那就拖延辦理交接。”包世臣含笑道:“倉廒庫房廢壞嚴重,那就等修聳完整之后,再給予出結,修聳好倉廒庫房,再說廨舍......。”
聽到這里,易知足不由的啞然失笑,這官員是有任期的,早上任早受益,否則好處都給署理的官員裝進腰包了,調任肥缺的官員一般是難以忍受的,笑過之后,他才道:“這也算是變相的均貧富了,包先生也不妨將虧空的數額改下,改為兩萬兩。”
二萬?這也太心黑了!包世臣楞了一楞,才道:“東翁何必為這點小錢壞了聲譽。”
易知足道:“英夷破城,這巫大人不積極抵抗,打著解押庫銀的幌子逃往省城,豈能如此白白便宜他?不出力,總的出點銀子,再說,這上海道本就是肥缺,一任上海道,他少說也搜刮了七八萬兩銀子,拿出一萬五,算得了什么。”
包世臣微笑著搖了搖頭,在官場這秉性可不行,他緩聲道:“東翁這話只能關起門來私下說,巫大人解押庫銀前往省城,也是擔心庫銀落于英夷之手,況且,勒他兩萬,巫大人必然不肯私了,會報請藩臺衙門派員前來監交......。”
略微一頓,他才娓娓說道:“官場事事皆有規矩,凡事皆有度,就說這勒索前任,也不能由著性子,上海道雖是肥缺,但勒二千兩已是極限。這點銀子,東翁根本不會瞧在眼里,況且,巫大人是調任蘇松督糧道,以后還有公務往來.......須的留點情面。”
聽他如此一說,易知足情知勒索不成,當即含笑道:“一時少年心性,讓包先生見笑了,就依包先生所言,盡快辦理交接。”
話才落音,李旺在門口稟報道:“稟少爺,巫大人前來拜訪。”
包世臣站起身道:“必然是知曉查核審計已有結果,前來與東翁商議填補虧空事宜的。”
見他這樣子似乎是要回避,易知足伸手道:“包先生無須回避。”
巫宜禊進的院子,見易知足、包世臣兩人站在門前迎候,連忙加快腳步,還隔著老遠就拱手笑道:“可算是找著包先生了。”
找包世臣的?易知足略微有些意外,包世臣這是他的幕僚,又主持查核審計之事,這家伙就算要找包世臣徇私也不至于找到他這里來,巫宜禊到的跟前,見禮之后才道:“上海是董文敏公故鄉,本官從董家后人手中購得一副扇面,一軸水墨畫,這方面包先生是大家,還請包先生鑒賞鑒賞。”
包世臣于書法極為自負,自稱‘右軍第一人’,聽聞是董其昌的字畫,也是興致盎然,當即問道:“是從董家后人手中所購?”
巫宜禊笑道:“包先生一看便知。”
對于字畫,易知足是一點不感興趣,說是門外漢都是抬舉他,根本就是一點不懂,別說是董其昌了,就是王羲之的字畫擺在面前,他也沒興趣,不過見包世臣興致極高,他也不好掃興,當下三人進的書房,巫宜禊將字畫在桌子上攤開,包世臣戴上眼鏡,仔細看了半晌,才指著草書扇面道:“激越跳宕,技法嫻熟。確有幾分‘神仙起居法’的遺韻,確屬文敏公真跡。”
說著,他又低頭去看那副水墨畫,易知足瞥了專心致志看畫的兩人一眼,心里暗自納悶,不知這巫宜禊抽什么風,當著他的面如此投包世臣所好,是什么意思?對方此舉顯然是有目的,略微琢磨,他才反應過來,這家伙是想拿這字畫填補虧空!
他這里想明白,包世臣已是抬起身道:“這副《墨卷傳衣圖》簡遠平闊,用筆秀逸率真,山石勾擦乃是用的黃公望的枯筆短皴之法,筆致渾厚潤澤又不失蒼率,堪稱文敏公晚年佳作。”
“包先生是當世書法大家。”巫宜禊笑道:“既說是真跡,本官也就放心了,這六千兩銀子花的總算是不冤枉。”
包世臣當然明白對方的意圖,以古玩字畫折價填補虧空,這在官場是頗為普遍的事情,對于字畫的行情,他也頗為清楚,當即微微頜首道:“文敏公真跡如今在市場上的行情也值這個價。”他這話當然是說給易知足聽的。
易知足卻是一笑,“亂世黃金,盛世收藏,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文物古玩價格是節節走低,元奇銀行對于文物古玩抵押擔保,都是半價。”
聽的這話,巫宜禊不由的暗自腹誹,果然是無商不奸,居然開口就砍價一半,當即笑道:“元奇銀行也忒霸道了,即便是當鋪,見這文敏公真跡,亦會開價八折。”
易知足含笑道:“元奇低息放貸,素來是供不應求,對于抵押,例來是說一不二。”
這根本就沒辦法談了,巫宜禊求助的看了包世臣一眼,希望他能夠出面解圍,對方這根本就是不講規矩,包世臣看向易知足道:“聽聞鄧、林二位部堂在廣州招募不少義勇,東翁可知開支幾何?”
“包先生這話可算是問對人了。”易知足含笑道:“廣州水師招募義勇,皆是元奇出資,一萬義勇一年耗銀二十萬元。”
兩人這一問一答,巫宜禊自然是聽明白了,上海招募義勇要銀子,縣衙沒銀子,這銀子只能是易知足這個道臺出,這是讓他別討價還價,他也是急于交接,然后離開上海趕赴蘇州上任,若是這補償虧空談不攏,免不了要走正常的程序,這也是他不愿意的。
略微沉吟,他才看向易知足道:“聽聞查核審計已有了結果?”
易知足點了點頭,道:“蘭亭兄在任上虧空五千余兩。”
“哎——。”巫宜禊長嘆了一聲,道:“都是英夷進犯鬧的,否則也不至于出現虧空.....。”他對自己的虧空數額自然清楚,見對方沒借機勒索,也就不想再討價還價,略微一頓,他朝兩人拱手道:“既是本官任上拉下的虧空,本官責無旁貸,稍后就遣人送來。”
待的巫宜禊離開,包世臣才笑道:“古玩字畫折抵虧空,一般是八折、七折,東翁這一刀砍的,他回去定會心痛半晌。”
“咱們沒勒他,他也該知足了。”易知足說著,指了指桌子上的字畫,道:“我沒這雅好,先生收下罷,銀子,年底扣除便是。”
包世臣手頭并不寬綽,還真拿不出數千兩銀子來收購董其昌的字畫,可是對董其昌的字畫又很是喜愛,聞言便笑道:“東翁厚愛,老朽就恭敬不如從命,不過,老朽素來愛字,這副扇面,老朽收下,《墨卷傳衣圖》東翁不妨就掛在書房以做點綴。”
易知足也不勉強,點了點頭,道:“也好。”
包世臣沒去拿扇面,卻緩聲道:“元奇在上海布局已久,東翁實授上海道也有數月之久,老朽不解,東翁為何不在上任之前令上海分行公開掛牌開張?卻非要授人以柄。”
易知足笑了笑,道:“上任之前開張和到任之后開張,并無多大差別,我這個上海道是元奇承接國債換來的,而且我也向朝廷許諾,在兩江再開設一個證券交易所,如此,朝廷就能連續或是輪番發行國債,促進國債發行的正常化。
證券交易所需要完善的金融網絡支撐,要在江寧建證券交易所,元奇銀行就必須在兩江構建一張完善的金融網絡,換句話說,元奇銀行在兩江的擴張,朝廷應該是默許的。
之所以要等到上任之后才讓上海分行大張旗鼓的開張,既是造勢,也是試探,試探兩江官員士紳商賈的反應,試探朝廷的反應。”
包世臣點了點頭,放下心來,隨即又忍不住道:“元奇實力勢力如此快速膨脹,東翁就不慮引起朝廷朝廷忌憚?”
“恰恰相反,元奇如果不向兩江擴張,才會引起朝廷的忌憚。”易知足緩緩解說道:“朝廷對兩江的掌控比對廣東的掌控要強的多,元奇大舉在兩江擴張,表面看起來是勢力大增,但實際上卻是實力分散,朝廷更容易控制,因此,對于元奇在兩江的擴張,朝廷應該是樂見其成。”
包世臣道:“東翁的意思,元奇將止步于兩江?”
易知足點了點頭,道:“再擴張,可就會適得其反了。”
話才落音,李旺就出現在門口,神情有些焦急的道:“稟少爺,后院出了點狀況......。”
后院能出什么狀況?易知足一楞,隨即站起身道:“先生自便。”走進院子,李旺才輕聲道:“少爺快去看看,來了個女子,乘著轎子要從后門進院,卻被欄住了不準進。”
一聽這話,易知足登時反應過來,是嚴小妹上門了,這事情是他的疏忽,他沒給后院眾人交代,突然冒出個來歷不明的女子要進后院,不被攔下才怪,當即匆匆就趕往后院。
被攔在后門不讓進的確實是嚴小妹,被丫鬟攔住,她才知道將事情想的簡單了,這道衙后院豈容隨意進出?而易知足顯然也不會交代后院的丫鬟,她不由的有些后悔,應該沉住氣等著易知足來接她的,可來都來了,再退回去,她也不甘心,五哥嚴世寬雖然沒有明白反對,卻總是讓她仔細考慮,她就是怕夜長夢多,才乘著嚴世寬今日忙碌,家里人少,溜了出來。
她不清楚后院有些什么人,被問的急了,就徑直道:“讓大掌柜到后院來,不就就明白了。”這句話無異于是表明了身份,后院的人都被驚動了,紛紛趕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