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麻街,總督府,偏院。
包世臣正指點著小廝整理行裝,一抬頭看見林則徐一身便服緩步跨進院來,連忙迎了上去,拱手道:“部堂大人有事遣人來喚便是,何勞親自過來。”
林則徐是聞報包世臣在收拾行李,特意放下公事過來的,含笑還了一禮,才道:“慎伯這是準備回江南?”
“來粵數月,也該回去了。”包世臣直言不諱的道,說著拱手道:“在粵期間全乃部堂大人照拂,慎伯在此謝過。”
“慎伯何須跟我客氣。”林則徐笑道。
包世臣自然清楚林則徐不會那么閑暇,過來必然有事要說,當即伸手禮讓道:“大人請。”
兩人進屋落座,林則徐也不兜圈子,徑直問道:“慎伯決定去上海?”
包世臣一笑,道:“昨日未及與易大掌柜詳談。”
未詳談就收拾行裝?林則徐也不點破,語氣誠懇的道:“兩江防備空虛,戰備松弛,是英夷攻擊的重點,朝廷此時實授易知足上海道,乃是有意借助元奇團練協防上海,易知足對江南情形不熟,也是初次為官,慎伯須的助他一臂之力。另則,我還給在江寧閑居的墨生(魏源字)寫了封信,希望他也能去上海。”
聽的這話,包世臣不由的有些動容,道:“英夷還會荼毒兩江?”
林則徐一笑,“這是易知足的推測,慎伯不妨去問他,他最為清楚。”略微猶豫,他還是說道:“易知足乃難得一見之經濟大才,既諳熟西洋,又擅知兵事,但終究年輕,性情未定,慎伯要善加引導。”
聽的這話,包世臣心里一緊,沉聲道:“部堂大人疑心有不臣之心?”
林則徐緩緩搖了搖頭,道:“元奇一眾東家,皆是士紳商賈富戶,這一點無須多慮,易知足長于西學,行事風格近似西洋外夷,若不善加引導,只怕難容于官場,難容于朝廷,如此大才,若不能為朝廷重用,未免太過惋惜。”
聽的這話,包世臣不由的暗松了口氣,以易知足之才若不得重用,確實是朝廷的一大損失,林則徐這純屬一片愛才之心,他正待開口,一名長隨快步進來稟報道:“稟部堂大人,易知足在外求見。””說曹操,曹操到。“林則徐笑著吩咐道:“帶他過來。”
聽聞林則徐在包世臣的院子里,易知足不由的暗喜,不消說,這肯定是在為他做說客,快步走進院子,他含笑拱手與二人見禮,林則徐一邊伸手讓座一邊關切的問道:“這些日子元奇銀行也是頻頻出現擠兌,承接國債,可能周轉的過來?”
“部堂大人放心。”易知足落座后才從容說道:“元奇承接這一千萬國債,并非是元奇吞下,而是通過元奇銀行將國債發行出去,虧損是在所難免的,但是在能夠承受的范圍之內。”
聽的這話,包世臣不無擔心的道:“一千萬兩白銀,這可不是小數目,能全部發行出去?”
“為順利的發行這筆國債,元奇專門成立了一家證券交易所。”易知足說著看向林則徐,道:“一千萬的數額確實有些大,此事還須的部堂大人鼎力相助。”
“說。”林則徐毫不遲疑的道:“力所能及的范圍之內,本部堂定然不遺余力。”
“這是朝廷首次發行國債。”易知足緩聲道:“須要官紳士商各階層踴躍購買,才能引發轟動效應,元奇的東家不乏士紳商賈富戶,也有不少官宦人家,但跟現任的官員沒法比,此番發行國債,還希望部堂大人股東廣州官員,踴躍購買,在下能夠保證,購買的國債,都能穩賺不賠,即便稍后幾日轉給元奇銀行,元奇也可以全數收購。”
“朝廷發行國債,地方官員應當大力支持,這是份內之事。”林則徐爽快的道:“這不是難事,發行之前稟報一聲便是。”
易知足拱手道:“在下先謝過部堂大人。”
林則徐擺了擺手,站起身道:“我先去處理一下公務,你們先聊。”
易知足連忙起身道:“安吳先生來粵,在下理當一盡地主之誼,今日特在磊園設宴,還請了南山公,還望部堂大人賞臉。”
聽的這話,林則徐看向包世臣,笑道:“瞧瞧這小子,請慎伯,不僅讓子樹(張維屛)作陪,還讓老夫這個兩廣總督作陪成!知足既開了口,可不好駁了這情面,不過,須的是晚宴。”
兩人將林則徐送到院子大門外,見的林則徐走遠,易知足才對著包世臣拱手道:“今日既磊園宴請先生,也是請先生搬去磊園,好方便在下就近討教。”
“討教可不敢當。”包世臣還了一禮,道:“論經濟之道,知足若認第二,無人敢認第一,老夫來廣州數月,實地了解元奇的情形之后,實是欽佩不已,知足才是真正的經世致用之楷模。””先生如此謬贊,在下何敢當之。”易知足謙遜了一句,隨即道:“此間國債事了,在下即將赴上海上任,先生熟知東南軍政民政,洞悉各行各業利弊,如是不嫌在下年少位卑,還望先生能鼎力相助。”
這就是正式出言聘請了,包世臣拱了拱手,正容道:“易大人學貫中西,諳熟經濟,且學以致用,以弱冠之年,創立元奇,名聞朝野,既蒙抬愛,豈敢推辭,老朽不才,愿竭心盡力,附之驥尾。”
說著,他正了正帽子,躬身一揖,道:“包世臣見過東翁。”
易知足正經肅立受了一禮,然后才拱手一揖,道:“易知足見過先生。”這等于就是將名分定下來了,他心里不由的大喜,當然,聘請師爺沒那么簡單,還須的有正式的聘請禮儀,不過,那些都只是過場罷了。
接下來一段時間,易知足緊鑼密鼓的忙著籌備發行國債,每日都里連軸轉的見人說事,交易所選址,報紙宣傳,游說一眾股東,發動元奇名下各個廠子的職工,還有國債票劵的印刷等等,除此之外,元奇團練的訓練,彈藥局的生產,陸戰銅炮的鑄造等事情他也不敢稍有懈怠,各種各樣的事情湊在一堆,他一天到晚忙的跟打仗似的。
至于與琦善約好的三日后去虎門與英吉利談判的事情,他是干凈利落的推了,讓琦善派官員先與英方談,待他忙過這段時間,再與英方接觸。
轉眼便是半月,這一日,易知足正在容園與孔建安、解修元商議在蘇州、松江二府開設分號的事宜,李旺快步進來稟報道:“衛三畏在外求見。”
衛三畏是負責國債票劵印刷的,易知足心里一喜,連忙吩咐道:“快請他進來。”
進的房間,衛三畏操著一口流利的中文,似模似樣的拱手道:“見過易大掌柜。”
易知足笑著起身還了一禮,道:“先生的中文說的越發流利了,可是帶來了好消息?”
“是的。”衛三畏笑道:“我今天是專門來送票樣的。”說著,他取一個信封,從里面抽出幾張紙鈔,說前擺放在桌子上,道:“易大掌柜看看,若是沒有意見,就開始大量印刷。”
票樣一共五張,票額分別為一元、五元、十元、五十元、一百元,這是易知足為了節省雕板趕進度,特意一再壓縮的,易知足拿起一張看了看,這紙鈔的圖案正面是團龍,背面則是廣州的城門,四周飾以龍紋,下為波浪紋圖案,三色套印的圖案很精美,印刷的質量也很好,但紙張的質量欠缺,入手的感覺讓易知足不太滿意。
解修元卻是輕聲贊道:“不錯,比那些銀票好的可不是一星半點。”
迎著光看了看上面的水印和隱藏的圖案,易知足才問道:“造假的幾率有多大?”之所以要求紙鈔印刷的如此精致,可不是為了美觀,而是為了杜絕造假。
“易大掌柜盡管放心。”衛三畏自信滿滿的道:“別說是在廣州,就是在英吉利和美利堅,也沒人能夠偽造。”
這么自信?后世的假鈔可是層出不窮,看來,這年頭紙鈔造假難度不是一般的大,易知足放下心來,抖了抖紙鈔,道:“紙張不行,國債流通性不大,還勉強可以,但要作為紙鈔發行,還有欠缺。”
衛三畏笑道:“是的,我們也如此認為。”
“開印吧。”易知足吩咐道,他清楚這事不能急,得慢慢來,從美京印鈔廠采買機器設備,聘請技師技工才兩年,能夠達到這水平也算不錯了。
“好,那我就先告辭了。”衛三畏說著朝三人拱了拱手。
待的衛三畏離開,解修元一邊欣賞著鈔票一邊隨口問道:“大掌柜準備什么時候發行紙鈔?”
“什么時候能印刷出質量上乘的紙鈔,就什么時候發行。”易知足說著起身道:“都拿來,我的趕去藩臺衙門,給他們過過目,他們估計也等的心慌了。”
藩臺衙門如今早已是鵲巢鳩占,欽差綿性的行轅就設在藩臺衙門,至于藩臺大人,只好委屈一下,暫時遷往別處,與綿性同船而來的戶部左侍郎吳其浚以及戶部的幾個屬官也都跟著綿性住在藩臺衙門。
易知足趕到藩臺衙門遞了帖子,隨即就被請了進去,迎接他的是戶部左侍郎吳其浚,至于欽差綿性,卻是不知去向,不知道又去哪里閑逛了。
見禮之后,易知足就笑道:“國債的票樣已經出來,特來請大人過目。”說著,就將那幾張紙鈔拿了出來。
國債票樣出來,也就意味著可以大量印刷了,吳其浚自然高興,拿起票樣一看,見的印刷精美,登時就有些愛不釋手,一張張逐一看過之后,他才輕贊道:“好,好,想不到廣州究竟能有如此之高的印刷水準,這圖案也設計的好,不錯,知足費心了。”
見他贊不絕口,易知足含笑道:“大人滿意,元奇這段日子也就沒算白忙活。”
吳其浚問道:“何時能夠發行?”
“一千萬不是小數額。”易知足道:“雖說大面額的占了將近一半,但印刷仍需要些時日,估摸著還的一個多月時間,主要是機器太少。”
吳其浚點了點頭,對于他來說,一個多月時間他已經覺的很快了,略微沉吟,他才問道:“這印刷的監督。”
易知足聽的一笑,道:“大人今日就可以派官員進駐印刷廠。”
“好。”吳其浚隨即對外吩咐道:“去將王大人請來。”
很快,四十多歲的王茂蔭就走了進來,吳其浚吩咐道:“國債票樣已經出來,準備交付印刷,即日起,你帶人進駐印刷廠,收拾下,隨易大人去罷。”
“下官遵命。”王茂蔭連忙躬身道。
“下官告退。”易知足也跟著一拱手,退了出來。
發行國債,戶部派員全程監督,主要是預防元奇借著發行國債的機會濫發圈錢,雖說國債的利率還不及元奇的存款利率,但國債畢竟是朝廷發行的,元奇濫發,最終是朝廷背黑鍋,是以吳其浚對各個環節尤其是印刷這個環節的監督,不敢有絲毫的疏忽。
易知足原本準備親自將王茂蔭幾人送去印刷廠,但出的藩臺衙門,李旺就帶著元奇總號一個伙計快步迎上來,道:“稟少爺,欽差大人琦大人急召。”
看來是與英吉利談判的事情有了眉目,急倒是不急,但易知足不想來回的奔波,略微沉吟,他對王茂蔭幾人拱手道:“琦大人急召,我也不便耽擱。”
王茂蔭連忙還禮道:“易大人請自便,隨便安排個人送咱們過去就成。”
易知足點了點頭,吩咐李旺道:“你送這幾位大人去印刷廠,一應事宜,不拘大小,都要安排妥當。”
“小的明白。”李旺連忙躬身道。
轉身上了轎子,易知足才琢磨與英吉利談判的事情,其實對于這次談判,他沒報一點希望,要想讓英軍體面的退兵,割地賠款是無法避免的,道光卻指示——地方不給尺寸,煙價不允分毫,這還如何談?真不明白道光是怎么想的,在明知國力遠不及英吉利的情況下,依然還如此強硬,這底氣究竟是哪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