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陽。
李如楨臉色陰晴不定地看著手中這封密信。
這是許顯純寫給他的。
李如楨在京城待了近四十年,而且最高曾經以右都督執掌錦衣衛南北鎮撫司,和許顯純這樣的勛貴子弟自然少不了交情,后者給他信很正常,只是這封信的內容…
“李都督,這里沒有外人,在下及陳兄與許僉事都可稱莫逆,有什么我就有話直說了。兵部尚書黃嘉善這次鐵了心要置你于死地,不得不說都督還是太沖動了,何必非要爭那口氣?大明文貴武賤早就成慣例,那些文臣不怕建奴作亂,也不在乎前線勝敗,他們在乎的只是武將不能翻身,武將必須聽文臣的。這一次不僅僅是您,之前薊鎮中軍徐應召因為在汪可受面前出言不當,也被兵部直接罷了官,他僅僅是說幾句不滿的話,您這可是公然挑釁他們。
黃嘉善當初推薦的您。
可現在您這么做,他就必須做些什么以避免遭到文官的口誅筆伐。
許僉事是輪值時候偷聽到黃嘉善在陛下面前密奏,將野豬皮作亂歸罪于李家養寇自重,說若無令尊及寧遠伯縱容,野豬皮何能至此,就是李家玩寇自重,故意扶持野豬皮以顯示李家在遼東的重要,最終才釀成這場大禍,甚至就是薩爾滸之敗都是肖城公私通建奴故意敗的,他要陛下趁此機會一舉鏟除李家。
陛下自然不會聽他的。
陛下至今還念著寧遠伯之功。
可令兄之前敗于薩爾滸,您又棄鐵嶺,這就未免太讓陛下失望,就連皇長孫與在下閑聊,都對令兄頗為不滿。這種時候,若那些文臣趁機蠱惑陛下,就難保會怎樣了,您宿衛四十年,想來也知道陛下對這些文臣一向無可奈何。”
楊信說道。
這封信當然是偽造的。
但信封是真的,上面還蓋著許顯純的私章呢,只是里面信是陳于階偽造,模仿許顯純的筆跡,告訴李如楨兵部尚書黃嘉善因為上次他和汪可受禮節之爭,正準備拿他殺雞儆猴,打消武將試圖翻身的企圖,讓那些武將都死了這條心。另外也是為薩爾滸之敗找個替罪羊,畢竟參戰四將如今死了三個,只有他哥哥李如柏活著,那么自然要把罪名全栽給他。而且李家獨霸遼東數十年,他哥哥李如松幾次以武將統領全軍,那些文臣早就對李家欲除之而又快,這次先有李如柏薩爾滸之敗,后有他李如楨公然挑釁以文御武的潛規則。
那文臣自然要下手。
他要是來遼東能打個漂漂亮亮的勝仗也還好些,可他一來就丟失了鐵嶺,這讓萬歷還怎么保他?
這些都不能算假的,李如楨因為在山海關和汪可受禮節之爭,已經惹起文官眾怒,越是這個時候文官越警惕武將趁機翻身。而李家在遼東做了什么他們自己心知肚明,文臣正想把野豬皮的崛起,完全歸罪李家這也是事實。萬歷也的確想保他們,但萬歷頂不住言官,這一點李如楨比楊信更清楚,可以說這些全都是事實,就是李如楨自己心里也有數,只不過讓許顯純以密信搞得更確鑿些。
偽造筆跡不值一提。
李如楨就算和許顯純有交情也到不了對他筆跡熟悉到辨認真假的地步。
重要的是這都是真的。
“兄長!”
李如楨默默把信遞給他哥。
李如柏已經被解職,很快將被召入京城接受調查,不過原本歷史上他在文官圍毆中撐不住自殺了。
“他們真要滅我李家啊!”
李如柏嘆息道。
“也不是沒有辦法,說到底陛下對李家還是維護的,只是李家這兩仗讓他太失望了,陛下要你們來就是解決野豬皮的,陛下相信李家。可二位這表現,咱們且不說責任在誰,薩爾滸終究是慘敗,鐵嶺終究是丟了,事實就是如此,縱然陛下還想繼續維護李家,又如何面對那些言官?
唯一的辦法,就是二位能給陛下一場勝利。
能讓陛下知道李家還有用。
李家還能為陛下破敵。
只要陛下還相信李家,能用這場勝利堵住御史的嘴,那么李家至少可保無性命之憂,說到底李家就是為陛下征戰沙場的,只要李家還能征戰,那么陛下就不會放棄你們。
這個道理想來二位都懂。”
陳于階說道。
他說的很直接了,萬歷信任維護李家,是因為李家有用,可你們一個兵敗薩爾滸,一個丟鐵嶺,已經可以說沒用了,如果你們沒用了,那萬歷為何要維護你們?想讓萬歷維護你們,為你們和文官斗法,首先你們得證明自己還有用,你們還有維護的價值。
“比如說,”
楊信看著李家兄弟說道:“反攻鐵嶺!”
后世傳聞李如柏故意輸掉薩爾滸肯定是不對的,因為之后李家沒有獲得任何好處,李如柏自殺,李如楨下獄一直關了十幾年,崇禎四年才重新放出來,李家可以說徹底沒落。
他們應該純粹能力不行。
“那無異于自殺!”
李如柏搖了搖頭說道。
“若只有我們,的確不可能重新奪回鐵嶺,可加上炒花就未必了。”
楊信說道。
“炒花與我李家有仇。”
李如柏說道。
“但他不會和銀子過不去,野豬皮攻陷鐵嶺,城內囤積物資多數還在,只要承諾奪回鐵嶺,城內一切除咱們的人以外,其他無論錢財糧食任其取之,再加上熊經略承諾的一萬兩,炒花必然會動心,野豬皮就算能給他一部分,難道還能和咱們一樣任其取之?”
楊信說道。
“但野豬皮俘虜了宰賽,炒花不能不管宰賽!”
李如楨說道。
“宰賽如今在何處?”
楊信問道。
“據我所知,應該被野豬皮暫時囚禁鐵嶺鐘樓。”
李如楨說道。
“那就容易了,打開鐵嶺之時楊某去救他!”
楊信說道。
李如柏兄弟目瞪口呆。
“很難嗎?或許你們還不知道,我剛剛在葉赫城救了德爾格勒!”
楊信說道。
“你如何救的德爾格勒?”
李如柏愕然道。
楊信殺額亦都他當然知道,熊廷弼已經將額亦都人頭傳首沈陽,接著還得一直傳首到京城,這個野豬皮五大臣之一,甚至目前身份僅次于四大貝勒。他是野豬皮的左翼總兵,相當于方面軍統帥,實際上他也是進攻葉赫東城的統帥,和進攻西城的代善同級,只不過他這一路還有野豬皮親自指揮而已。野豬皮駐扎珊延城,他作為前敵指揮駐扎外面負責包圍葉赫城,結果糊里糊涂就被楊信摸進帳篷直接割了人頭。
這樣的人當然要傳首京城。
但楊信在葉赫城做了什么,李如柏這些人是不知道的。
楊信又描述一遍。
重點是野豬皮的損失慘重,他得讓李家兄弟鼓起勇氣,好在他有額亦都的人頭作證,這個問題上還是很有發言權。
“二位,你們還是沒明白你們目前的處境,熊經略已經上奏,要陛下撤李都督的援遼總兵之職,以正在趕來的李懷信代之。也就是說不僅僅肖城將軍要進京候罪,李都督您估計用不了多久也得和令兄一樣,二位若是還不想辦法自救,等到了京城,那恐怕只能去詔獄了。”
陳于階繼續嚇唬。
不過這也是事實,熊廷弼對李如柏那是絕對沒好感,他也的確上奏撤李如柏的職,由李懷信代替。
后者手中有一支七百人的精銳家奴軍。
“楊兄弟,若你真能勸動炒花,那我李家就拼這一把!”
李如柏咬咬牙說。
“炒花干不干二位都得試一下,但不能讓熊廷弼知道!”
楊信說道。
這個真不能讓熊廷弼知道,熊廷弼的戰略是收縮,讓金臺吉當替死鬼拖住野豬皮,然后他這邊用剩下這些殘兵敗將盡可能維持防線。至于反攻鐵嶺得各路援軍到達,按照他的計劃至少十八萬大軍,另外還得有九萬匹馬才能進行反攻。
這時候反攻純屬戰略冒險。
至于事后…
若奪回鐵嶺,那熊廷弼自然閉嘴。
若失敗…
失敗關楊信屁事,沈陽援遼總兵是李如楨,他就一個平民,哪有調動大軍權力,所以責任人還是李如楨。
反正李如楨要撤職的,那就讓他多背一個鍋。
“那是自然,李某還是總兵,這沈陽之軍是否反攻鐵嶺,李某還是有權做主的,不過賀世賢那里咱們也得先聯絡好,若炒花那里有異動,這沈陽還得靠賀世賢。”
李如楨說道。
賀世賢在虎皮驛,就是沈陽與遼陽之間的十里河。
“這難道不是一張銀票就解決的嗎?”
楊信笑著說。
李家兄弟相視苦笑,很顯然這一次要出血了,不僅僅是賀世賢,手下那些人也得自己掏錢犒賞,要反攻先得拿銀子把士氣砸出來…
“李都督,許僉事可不想牽扯此事,這封信…”
陳于階指著那信欲言又止。
“倒是李某疏忽了!”
李如楨笑著說。
說完他把信放到了蠟燭的火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