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老城,城南,隔水街。
一盞煤油燈發出的燈光由遠及近,伴隨著“噠噠”的馬蹄聲,馬車沿著古舊的石板路緩緩駛來。
夜色下的廣州老城,深幽寂靜。狹窄的石板路右邊,是無聲流淌的城中小河,水面上泛動著稀碎的月光。
石板路左手,是高墻。不知道哪家大戶的后宅墻,連綿不斷延延伸伸。青石墻基下鋪滿細膩的青苔,青磚墻面上布滿歲月的細密刻痕,角角落落都在訴說著宅院主人顯赫的家世地位。
蜷縮著身子,攏著袍袖,周乙半躺在車蓬中。他沒有拉上車簾,只把雙腿舒展出了車外。
沒有減震系統和橡膠輪胎的老式雙輪馬車,一路走來都在不停顛簸,哪怕是比較高檔的石板路。
然而周乙十分習慣這種顛簸,尤其在今天這種環境下。
他此刻的心情很“空曠”。
車輪的顛簸,特意挑開的掛簾,緩慢后退的街景......每當這些元素湊齊的時候,周乙的記憶就會跳出難忘一幕:當年他從鄂州老家出來逃難,就是坐著同樣顛簸的馬車,出了鄂州城門,登上了長江碼頭。
一切都是那么的似是而非......同樣的石板路,同樣的城中河,同樣的高墻。這一刻,遙遠和鄂州和身處的廣州融合在了一起,令周乙的思緒放空,整個人處在了一種“空靈”狀態。
難得的思緒放松狀態,沒多久被喧鬧聲打斷了。
當周乙警醒的時候,赫然發現馬車已經穿過了安靜的隔水街,來到了距離南大門不遠的行市街。
周乙第一時間伸手入懷,掏出一個精致的銅殼懷表看了一眼。
昏暗的車蓬里,表盤上的綠色熒光指針明晃晃告訴周乙,現在是戌時末——晚上9點整。
“還好,趕得上。”
看到時間沒出問題,周乙懸著的心放下來,又懶懶躺回了車斗中。
距離他從楊六水家出來,已經過了快一個小時時間。
今晚的小大,周乙過得很圓滿。倒不是應為那些酒,最主要的,是通過節日的氣氛以及和楊六水一家的交流,令孑然一身的周乙,在這遙遠的異鄉之地,獲得了“精神”上的補足。
另外,這次徹底解決了楊六水的“工作”和“組織”問題,很大程度上算是“回報”了楊六水,這個安排令周乙很是舒心。
他知道,接下來自己會有好長一段時間出外差,不把楊六水安頓好的話,他出門在外也不放心。
不過,情緒這種東西,終歸是要散去的。當馬車來到喧鬧的行市街,看似慵懶躺在車斗中的周乙,其實已經無縫切換到了“工作”狀態,變成了冷酷培訓體系出品的帝國爪牙。
隨著新區影響力的日益擴大,看似古舊遲鈍的廣州老城,早已在方方面面受到了波及,南大門建筑群就是改變最大的地方。
這之前的年月里,雖說入夜后城內外也有各種傳統節目,但那多數都局限在“娛樂業”,譬如畫艇和行院街。至于城池其余地方,大多數都是漆黑一片。
夜晚,其實和普通人沒有多大關系的。這是十七世紀,尋常人家也就是點一盞油燈,玩不起其他節目。
然而今天當馬車一拐進行市街口,喧囂聲和密集的燈光就撲面而來,令人猝不及防。
夜幕下,臨近廣州大南門的這一塊區域,現在儼然成為了熱鬧集市。道旁遍地都是各種吃食,既有傳統的米粉、云吞和糯米雞,也有時新的炸雞、烤肉和大排檔。
這些攤位大多掛著明亮的煤油燈。在煙氣和炊煙中,不知哪里來的許多食客將座位擠得滿滿當當,呼喝笑鬧之聲一刻不停,忙得攤主一頭大汗。
食攤之余,再往前,到得南門內廣場,同樣是燈火通明,來自城內和城北的貨車停滿了廣場。
南門這里原本是沒有廣場的,進南城門之后就是主街和兩旁的商鋪住宅。
后來不知哪一天,官府發了瘋,硬生生將南門內外的一大片土地強行拆遷。后來又圍繞著廣場建了一圈二層小樓,開始出租給各路大商行吃租。
現在每當夜幕降臨時,來自城內和城北的貨物,便會陸續在南門內廣場集結、驗貨、上賬。各大商號會在第二天一早,將貨物運出南門裝船,及時過江送去新區。
周乙乘坐的馬車,便在這種千百年未有的,亮如白晝的奇特環境中,逆著往來不絕的人流,來到了南城門。
到了南城門口,周乙下了馬車,先是客氣的摸出碎銀和車夫結了帳。
下面他整了整衣衫,然后邁著普普通通的步伐,出城。
如果在幾年前,這個時間點,廣州南城的正門肯定早已關閉了。然而這幾年下來,隨著周邊匪情的肅清以及商貿活動的發展,廣州老城距離新區最近的大南門,關閘時間是越推越后,現在往往要到亥時(23點)才會關門。
周乙出城沒有遇到什么麻煩......城門口負責收過路錢的門卒,也不會去留意一個穿著普普通通,面相普普通通,行為舉止普普通通,過眼就會忘記的人。
走出城門洞的時候,周乙是和大批面色疲憊,穿著牛仔布工作服的“打工仔”擦肩而過的。這些人正是造成南門內外熱鬧繁華的根源——新區下晚班的城內土著。
基礎工業的薄弱以及過快的擴張速度,造成了新區現在“一房難求”的尷尬局面。再加上不停從海上運來的難民需要安置,所以現在老城里依舊有茫茫多的打工仔沒能混到房子,只能每天做班船跨江上下班,像極了后世七環住的屌絲們。
穿過雄偉厚重的南城門,周乙一眼就看到了江對岸那片璀璨奪目的燈火。在十七世紀的夜晚,那片燈火是如此的吸引土著眼球,如此的令人震撼。不知多少土著精英,就是被那一片燈火代表的偉力所折服,義無反顧地投入了穿越眾的事業。
南門外的夜晚,同樣沒有人休息,勤勞的明人已經開始上夜班了。船頭上掛著燈光的小型客船和貨船,在碼頭上進進出出,忙碌不停。還有南門外的“高速路”工地,后世縣級公路的雛形已經出現在這里。
為了供應新區龐大無比的胃口,原始的產業鏈早已建立了起來。周乙去往碼頭這短短一截路上,就看到不下三船的活鴨活鵝,在排隊等待上屠宰船。
一只清遠活鵝,經過產業鏈的徹夜加工,會在凌晨三四點鐘變成光滑的胚鵝運進新區。等到明天上午時分,胚鵝就會變成香噴噴的蜜蠟燒鵝,躺在瓷盤里等候穿貴老爺享用了。
與此同時,所有的鵝毛鴨毛都會被收集起來送去工廠做成外銷的羽絨服,不會浪費一點。
周乙到了碼頭,熟練地登上了等候區的客船。
沒過多久,小小的客船就滿員了。船夫喊一聲號子,拉帆啟動,將小船向江對岸劃去。
江面上的船只井然有序,來去都有專門的馬路保證交通秩序。
水面上的“馬路”,是由兩組內部燃燒著煤油的防水浮標構成的。這種神奇的,上半部分是玻璃的“夜明燈”,每一個初次見到這種奇妙玩意的船客,都會嘖嘖稱奇。
由夜明浮標組成的引導路線,可以令船家在十七世紀的夜晚,毫無危險地跨越寬廣的江面,徑直來到新區碼頭。
當周乙跳上新區碼頭那一刻,是9點40整。
到了新區,那就是自家地盤,百無禁忌了。周乙上了碼頭,在候車區,熟練地和人拼了一輛漂亮的四輪馬車,去了中心大街。
“中心大街”是最早建立的行政區大街。這處有著街心大十字轉盤的街道,寬闊高檔,周圍都是核心行政單位。而其附近的廣場,也就順理被稱做“中心廣場”。
新區的硬化路面,又平又硬。帶有彈簧減震系統的四輪馬車跑在上面,又穩又快。
沒過多久,周乙就在大十字下車,然后步行穿過了十字東邊的廣場,拐進了廣場東路。
從這里開始,盤查就嚴了起來。周乙在廣場東路路口,首先接受了一撥臨時盤查。
荷槍實彈的游動盤查組,對于深夜中敢來廣場東路游蕩的“明人”周乙十分感興趣。不過下一刻,當周乙掏出自己的證件后,盤查組的人也就明白了過來:原來是情報總局的狗番子。
就這樣,在又經歷了一處固定檢查崗后,周乙終于步行到了自己的單位:廣場東路11號。
普普通通的鐵門,普普通通的門房,掛在窗頭的油燈,以及玻璃窗后正在打盹的老頭......怎么看,廣場東路11號都是一家再普通不過的行政單位,大概是檔案局這樣的清水衙門。
然而當周乙跨進鐵門,繞過照壁的第一時間,熟悉內情的他,頓時感覺到了N雙眼睛的注視。
周乙知道,這一刻,突然站在一頂明亮的LED大燈泡下的自己,眼睛反應不過來,是根本看不到幾米外有什么物體的。
而被高強度燈光照射的他,此刻不光被左右側后的持槍哨衛給盯住了,還有左右前方黑暗處的墻頭狙擊手——周乙本人就做過值班阻擊手,他在訓練營的步槍射擊項目是95分。
緩慢掏出藍皮證件抖了抖,在燈光下又伸手做了個內部手勢,周乙等眼睛適應了燈光,這才穩步向前,穿過了“靶子區”,來到了情報總局真正的門房。
下一刻,門房里戴著大蓋帽的值班尉官,開始對照證件登記。
“姓名。”
“周乙。”
“事由。”
“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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