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眼前這個安南小官兒的無禮質問,大明參將沙正明同志哂笑一聲后,露出個“不和科學水平低的人一般見識”的表情:“這不廢話嗎,墨汁當然是濕的。就安南這鬼天氣,天天下雨,文牘如何能干?”
阮春堂聞言滿臉無奈:這墨字一旦落紙,片刻就會干透,和雨水何干?如此說來,這全天下但凡有雨水的地界,都無法保存案牘了?......荒唐!
然而即便心中清楚,即便在縣衙里就放著無數份陳年公文,阮春堂此刻也無法反駁對方的言語——縣令大人看出來了,這位是有意在混賴。既然如此,那么以當下這個場面,他一個文官自然不可能扯著這位大明將軍爭辯來去。
好在阮春堂心頭清楚,自家今趟所為何事:摸清對方的來歷和態度就行,其余事情不是他一個小小縣令的工作內容。
無奈搖搖頭,阮縣令又問出下一個關鍵問題:“那不知這地契本主,弗朗機商人......梅,嗯,梅氏何在?”
“哦,你說梅西嘛,嗯,老熟人了。弗朗機城破之時,仗著自家腿腳好在亂軍中瞎竄,結果被打斷了腿,這會在澳門修養呢。”
阮縣令聞言同樣哂笑一聲,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如此說來,那海商特......嗯,特爾施特根氏大約也是不在此地嘍?”
沙正明臉上滿滿的回憶:“唉,那位算是普魯士好漢了。可惜城破時硬要守門,如今也被打斷了腿。阮縣令若要尋人,可派手下去澳門城中一游,想必這伙海商還是在的。”
阮春堂氣笑了:“將軍大人一無人證,二無官憑,獨借這幾張墨跡未干的廢紙,便興兵大舉來鄙邦安營扎寨......哼,印信都是錯的,我橫蒲縣何曾有過這等官印?”
沙正明聞言莞爾:“本將乃是奉我家大帥之命來接收地皮的,行得是軍法,認得是軍令。至于你這安南小官兒手上的官印......窮鬼地方,沒準是木頭刻的,線條模糊,誰耐煩去比驗?”
聽到如此蠻橫無理的話語,阮春堂覺得,自家已然徹底摸清了對方來意。
下一刻,阮縣令從座上慢悠悠起身,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抖了抖那疊地契:“敢問,將軍此行,貴國朝廷上下,崇禎大皇帝可知曉?”
沙將軍仰頭哈哈一笑,得意洋洋伸出手臂劃個圈:“好教你知道,今日在座的,俱為我大明貴人,朝廷肱骨。皇上......哼,你這土著有眼無珠,看到這位公公了沒有,正是皇上最最看重的廠臣杜大人。”
阮春堂出身富貴,那是真正有條件看過典籍的高階知識分子。他方才坐下時就已經將屋內眾人盡收眼底,知道此輩穿著坐態氣勢都不凡,情知沙正明所說大約不假。
這種局面令安南縣令心下愈發陰沉。
上層政治集團的背書,再結合外間正在瘋狂建設的城池,如此規模巨大的國家投資行為,不需要阮春堂有多高的分析能力,他就意識到這次明人是玩真的,“舉國來犯”了。
而身為沖突第一線的地方官,阮春堂對未來的看法是極度糟糕的。他已經模糊地感覺到,自己將要面臨巨大的危險,無論是對內還是對外。
伸出袍袖,拍打了一下腿上不曾存在的灰塵,阮縣令輕輕一揚手,將那些印刷精美的廢紙扔在了地上:“如此,下官告辭!”
“不送。”
草草拱手行禮后,阮春堂就這樣在眾多目光注視下,緩緩轉身,走向了屋門。
可行將踩到門檻之時,阮春堂到底沒能壓住自家心頭的愛國情操。下一刻,他轉過身來,臉帶諷刺之色:“列位今趟犯我安南,大約又是效仿三百年前永樂帝故事。”
“既是明國來的貴人,想必是飽讀史書的。爾輩可知,二百年前,一夜之間交趾布政司化為烏有,明人倉惶北歸,多少骸骨流落異鄉。”
“哼哼......欲效先輩荒唐之舉,敢問諸位,可有客死他鄉之果決?”
阮春堂說完這幾句后,便雙手背后雙眼望天外帶挺起胸膛,做好了引頸就戮的準備。
然而事情和他想象中不一樣。
原本以為自家戳痛了明人的肺管子,估計要被拉出去砍了。然而阮春堂等了一下后,卻發現屋中安靜異常,明人貌似并沒有大怒。
然后令阮春堂驚訝的事發生了。坐在上首的沙正明思考一下后,不但沒有發怒,反而緩緩點頭,一字一頓地說道:“阮先生說得沒錯,當年永樂帝屬實操之過急。明國欲待鯨吞安南一地,結果克化不了,最后大敗虧輸,一股腦將安南又吐了出去。”
“不過嘛,這次可不一樣了。”
沙正明說到這里嘿嘿一笑,身子斜靠在了扶手上:“我們是讀史的,所以我們吸取教訓。這一次,咱們慢慢來,一步一個腳印,就從這鴻基港開始。”
阮春堂最終還是安然走出了鴻基堡的大門。他這次算是圓滿完成了探查敵情的任務,收獲比想象中更多:明人毫不避諱地表露了來意,連掩飾都懶得做,更談不上為難他這個安南芝麻官兒。
剩下的事,就不是阮縣令所能插手的了,他余下的工作就是把探聽到的一切都上報升龍府。至于兩國今后的關系走向,那是上面大人物們需要綢繆策劃的,跟他這個小官兒沒有半點關系。
說到策劃,就在阮春堂走出鴻基堡的同時,沙正明和邵強二人,也正在給投資客們做著市場分析。
原本他們是打算等客人休息兩天后再說的。沒曾想來了個安南官兒,雙方這一對線,有些話就說出去了。既然這樣,就只好趁熱打鐵,給投資客們安利一番了。
于是邵沙二人開始了大忽悠。
“此地名為鴻基,礦區足有百里,盛產無煙煤、動力煤。此處地層淺薄,無需礦徒打井,只需揭去一層土皮便可大肆開采......動力煤就是專門燒鍋爐的石炭......鍋爐......鍋爐各位不必細究,總之,此地盛產石炭就對了。”
“有了石炭,各位,咱們這前期的開銷可就都出來了。注意,所有石炭不存在官營一說,誰家挖出來就是誰的,我們這邊無限收購!諸位只需‘請’些本地土著過來,就可以坐地生財了。”
“什么,地契?都這時候了還要什么地契。大家伙明天一早就出去圈地,跑馬,跑著圈,能圈多大圈多大。等圈好了,地契我家大帥再統一印發!別忘了給皇上留一塊大的!”
“安南人?安南人不用考慮!”
沙正明說到這里,走到墻邊,拉開了大幅面的軍事地圖:“眼下是雨季,不利大軍行動,安南人也動不了,咱們且寬寬心心在鴻基修宅子挖礦。等到10月之后......”
沙正明此刻臉上露出了淫笑,用教鞭在圖上畫了個圈:“鎮蠻號來時都見過了吧?到時不用麻煩安南人來此,本將自會率岸轟艦隊去升龍府走一遭,發幾輪炮,和那位活曹操談一談,問問我家的地契到底管不管用!”
“到那個時候,別說稻米了,大伙盡可以再去這周邊圈莊子種荔枝,咱們就地上罐頭廠,直接賣去京城掙大錢!”
聽到沙正明這樣說,投資客中很是有幾位江南來的人物眼中冒出了興奮的光芒——當日某艦炮轟上海徐家的盛況這幾位都是親歷者,這會一聽又要轟安南人,吃瓜的頓時興奮起來了。
盡管在來之前多少也有了一些猜測,但是今天這沙邵二人如此赤裸裸地揭開了底牌。至此,初來乍到的投資客們,算是完整地上了一堂弱肉強食之課。
然而越是這樣,投資客們就越發對這份安南攻略有信心。
首先,如今早就變成世外桃源大糧倉的夷州,以及曹氏手底下那些生財的行業,這么多現成的例子擺在那里。所以在開發賺錢這方面,原始投資客們還是對曹家人的方案有信心的。這種情況,擱在后世就是一家金牌信托基金。
其次,今天能坐在這里的,那都是喝血敲骨為業的肉食者。在大明貌似還要收著點,如今跑到安南來墾荒,說實話,沙正明他們要是不狠不惡不強硬,大家伙還不答應呢。
于是乎,在未來幾天內,投資團里的大部分人物,都陸續和邵強打成了協議。
協議內容很簡單:大明投資者提供資金,用來在鴻基開礦開農莊。而穿越者則負責提供對于投資者產業的安全保護,另外,穿越者還要負責提供各種科學技術,用來提升礦山產量,以及用在農產品的種植,加工和運輸等等領域。
當然了,所謂的投資,大佬們根本不需要背銀子到安南。別忘了穿越者在大明沿海布局有基地,可以隨時通電報的。
所以投資者只需要在京師或者江南,把銀子交給穿越者在當地開設的銀號就可以。這些銀子會在當地變成收容機構,以及糧食布匹燃料。最終,資源會轉化為一船船南下的流民和北上的貨品,使得“穿越經濟圈”蓬勃發展。
就此,安南攻略算是打完了上半場,進入了中場休息階段。隨著雨季的深入,這場游戲要等到10月之后,才能繼續下半場的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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