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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4節 接收(第五卷完)

  崇禎皇帝默默看完了貼在奏章上的票擬。

  這份奏章雖說剛剛才交到他手中,但是內容大家早就知道。之所以今天才做決斷,是因為閣臣們收到奏章后需要收集信息乃至交換意見,所以代表內閣集體意見的“票擬”,被拖到今天才出貨。

  然而票擬的內容,其實也早就被皇帝和官員所知了。畢竟這兩天閣臣們針對這份奏章,有過和同僚以及門人學生公開討論,然后才是幾位閣老達成共識。這個過程中,上至皇帝,下至關心此事的眾多官員早就清楚票擬的大致決斷了。

  而皇帝今天討要票擬,只是最終確定內容,以及走一遍法定程序而已。結果并沒有超出大家意料:票擬上,針對奏章的要求,閣臣們集體表示了同意。

  宰輔用小楷寫就的墨字筆鋒遒勁有力。然而在皇帝眼中,這份票擬總是軟弱了些:不是字軟弱,而是寫票擬的人軟弱。

  今天能站在這里的,都是明帝國的最高層政治人物。既然是最高層,就肯定對天下局面心知肚明。既然清楚,就應該知道,朝廷對于外鎮軍頭,向來是存著一份打壓的心思。

  這份心思無關私人,是純正的公事。盡管不便明說,但作為一個正常的“首都”官僚,打壓牽制外鎮,維護中央集權是最最基本的政治修養,然而皇帝并沒有在票擬中看到這一點,哪怕在言語文字上杯葛少許?

  輕輕嘆了口氣,心下略微有點失望的崇禎,抬起頭左右環視,然后抖了抖手中的奏折,輕聲問道:“諸臣工再無異議?”

  皇帝為什么說這句話,諸臣工心知肚明。然而皇帝話音落后,現場卻是一片帶著點尷尬的安靜,并沒有臣子站出來為君分憂。哪怕是幾個在皇帝眼中該跳出來的東林黨人,此刻也同樣屏息靜氣,肅穆地盯著殿前漢白玉地板,一臉沉思模樣。

  崇禎倒吸一口涼氣。

  憑心而論,皇上是沒打算把這份奏章怎么樣的。畢竟之前朝廷已經同意了兩廣總督“便宜行事”,再加上彰潮總兵曹川“忠勇無雙”,正是朝廷倚重之時,就廣州那點事,定能準予所請。

  之所以皇帝不愿意輕松放過這份奏章,還是單純的慣性使然:對于天然有離心力的軍閥,任何時候都不能掉以輕心,有機會要顯示朝廷威儀。這是帝王的本能操作,忽視這一點的......李隆基那不是喪家跑路了嘛,連自家女人都勒死了。

  于是當皇上發現,哪怕是做出暗示,滿堂文武也沒有一個站出來日常嘴炮/走程序性質地杯葛一下下后,青年人的臉色頓時變得陰沉起來。崇禎已經不是剛上臺的那個愣頭青了,他現在已經知道了做皇帝最重要的東西:平衡。

  現在,平衡失效了,這是大事。

  皇上生氣是不假,然而臣子們也很難啊!

  其實大伙不是不知道規矩,然而有些事吧,一旦被人捏住了卵蛋,話就不好說出口了。

  今天在場的臣子,除了少數打醬油的獨狼之外,其余人大致分為三派。

  首先自然是大學士兼禮部尚書溫體仁領銜的“曹黨”。

  當然了,所謂曹黨,一直以來只是個隱晦的聯盟,并沒有被輿論所認定。蓋因某勢力在京城布置的力量強大,資源充沛,所以絕大多數事情,在北京站這一步就解決掉了,根本麻煩不到曹大人在朝廷的重磅盟友。

  這種模式對于溫體仁這些人來說,自然是極好的:不用事事出面維護盟友,從而被政敵抓住“結黨營私”的辮子。要知道老溫之所以上位,恰恰就是靠著在崇禎心目中打造的“孤臣”人設。

  所以今天在場的大學士溫體仁,大宦方正化,老溫新盟友禮部尚書閔洪學,乃至老溫上位這一年來陸續勾結成黨的兵部左侍郎唐世濟、副都御史張捷、御史高捷、史范等等事實上的“曹黨”一脈,自然是統統不會發言了。

  接下來是勛貴集團。

  自從去年勤王后,夷州曹川被冊封為正牌忠勇伯。從那一刻起,不管愿不愿意,曹總兵事實上擠進了京城的勛貴集團。

  當然了,雖說大明的勛貴日漸頹勢,一開始也沒人看得起姓曹的鄉下土包子。

  然而當一車一車的工業品從天津上岸運進北京城后,貴人們便紛至沓來,忠勇伯府天天開宴門檻不堪重負,京城的勛貴們一夜間都變成了曹總兵失散多年的“老哥哥”和“老弟”,大家成了自家人。

  ......不然呢?被文官打壓,政治權利日益萎縮的勛貴們,可不就和宋朝那些開封將門一樣,蛻化成了商業集團,眼睛里只剩下那點黃白之物了。

  所以勛貴集團今天是不會發聲的。甚至要是有人跳出來敢針對“曹老弟”大放厥詞的話,老哥哥們還要幫著抵擋一二——如果崇禎兄有上朝APP的話,其實他很容易就能通過大數據總結出來一個現象:近一年來的朝會,但凡有關于曹某人的議題,勛貴集團總是人來得最齊的。

  最后,自然是今天的謎案重點人物:幾位東林黨徒了。

  話說自從崇禎上臺后,東林黨還是短暫高光過一段時間的。然而自打滿清入關兵圍京師,發現被東林黨晃點了的崇禎,轉天騰出手,就開始處理這幫混蛋了。

  這之后,崇禎先是剮殺了東林黨軍事方面的牌面人物袁崇煥,接著又流放了東林黨文官牌面,大學士錢龍錫。

  隨著錢龍錫為代表的內閣倒臺,以及和東林黨不對付的周延儒、溫體仁分別晉位首輔次輔,東林黨在前崇禎時代隨即進入了頹勢期:大批黨徒被清出京城官場,諸多東林黨大佬紛紛下野回鄉,“教書育人”,以待來日。

  于是這一年多來,東林黨在京城的政治格局中是大大的不妙,話語權降到了最低。

  好在崇禎現在會當皇帝了,所以并沒有把東林黨趕盡殺絕,而是保留了幾位用來維持朝堂平衡。結果今天這一出讓崇禎看不懂了:你們應該發揮的平衡作用呢?

  可惜了,皇帝目前還沒有學會讀心術。如果此刻的崇禎能聽到這幾位默言人士的心聲,那么他大概也就不會產生疑惑了。

  這個位面因為有了亂入者的存在,具體地說,是很有技術和充足資源的亂入者存在,原本的大明地主階層,終于在遍及多元位面的無數本小說中,遇到了一個不以徹底鏟除他們為己任的富裕政權。

  早在一年之前,曹總兵不但在京城結交勛貴,他老人家當時還在金鑾殿內當眾承諾了一件事:出售夷州的整田。

  現在,一年時間過去了,當初在這件事上掏出大筆銀子買田吃螃蟹的大地主階層,已經嘗到了甜頭。

  廣陌連綿,水渠縱橫的夷州大型農場,時至今日,已然收獲了兩季物產。

  這兩季物產在收割之后,馬不停蹄就會被政府統一收購裝船,送到海峽對面的閩粵發賣。田主們連面都不用露,就收到了赤坎區政府下撥的糧款。然后這些糧款再被管家就地采購成工業品,搭船運回家鄉銷售。

  這一個簡陋的小三角貿易,給田主們帶來了巨額收入。

  最最重要的是,曹某人兌現了當初的承諾:在這些售出的田土上,赤坎區政府沒有收農稅。除了必須的農藥化肥引水這些服務費用外,政府沒有額外起一分錢的田課。

  這個時代的地主,是沒有工農業剪刀差這個概念的,所以他們并不清楚自家其實被人用工業品偷偷吸了血,反倒覺得目前的合作模式很HIGH:什么都不用操心,一切都由赤坎政府這個“大號佃戶”來操作,從翻地到播種再到銷售全套服務,最終,地主們在老家數銀子就可以了。

  如此一來二去,代表著江南大地主階層的東林黨,就在不知不覺中,與曹總兵從劍拔弩張的狀態轉為和風細雨了。

  而今天在金鑾殿門前的這幾位東林干將,那也是深知其中內情的。他們甚至還知道另外一些“隱秘高端消息”:奏折中提到的安南大農莊,那是真正真真的沃土,比夷州的土地肥沃多了!而且曹總兵從弗朗機人手中“搞”出來的地契,遠不止明面上那幾處。

  換句話說,就是這一次大伙埋在地窖里的銀子又有地方花了。

  于是,最終,在仔細權衡考量了曹氏奏折背后代表的含義后,一位東林重臣邁著方步走出了隊列,在皇帝由陰轉晴的目光中,說出了如下話語:“臣太仆少卿侯恂彈劾總兵曹川無人臣禮,陷君父于不義!”

  崇禎聽完有點奇怪,這個罪名不常見啊:“哦?這是何意?”

  “現如今國事艱難西北烽煙四起,戶部府倉空空如也,正是急切待補之時。”

  “哦......侯卿繼續說,”

  “這曹川在如此板蕩之際,竟敢目無朝廷綱紀,公然獻賄于上,果然佞臣一個!”

  “啊!?”

  “自古明君賢王,莫不以天下百姓福祉為己任。依臣之意,何妨將總兵曹川用來媚上的那些地契財物歸于戶部,如此就算懸崖勒馬,彰顯朝廷拳拳愛護邊關大將之心意。嗯,順便全了君臣大義,不至君父為難,不至軍將失足,此為萬全之策。”

  當天朝會結束后,崇禎皇帝回到內宮,久久沒有說話。

  終于,到了晚飯時分,皇帝下令了:“來人,傳東宮太子講讀見朕。”

  “喏!”

  不久后:“稟陛下,輪值東宮太子講讀候見。”

  “傳!其余人等都下去。”

  “喏!”

  “臣卜大醒參見吾皇萬歲。”

  “起來吧。”

  “謝皇上。”

  “卜大醒,再給朕講一講南邊的機器之禍。”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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