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鍋爐房只隔了一堵墻的澡堂,在大部隊回來后就沒有消停過,煙囪全天候冒著煤煙。
先在鐵管下洗干凈身上的泥垢,然后跳進大青石和水泥砌成的澡池里,舒舒服服泡個熱水澡,直到皮膚泡得通紅再回營睡覺......這已經成了飛虎營士兵們極其喜愛的一項享受。
這種享受在十七世紀的北方是很難得的。這個時代,北方人別說一冬天了,一年洗不上一次澡的大有人在。
富人可以在家里洗木桶浴,窮人就只能在夏天去下河。至于冬天泡澡堂......沒有鍋爐,原始的燒大鍋技術,根本無法滿足幾個澡池對于水溫的要求,所以這個年代北方的公共澡堂很稀少。
既然澡堂里劃分了池子,那么自然就出現了小圈子。
位于最里面的小池子,通常只有特戰隊員和海軍待在里面。人數最多的飛虎營隊員都在外面的大池。
陳二爺此刻就半躺在小池子角落,額頭上墊著毛巾,時不時抿一口旁邊盤子里的小酒壺,悠閑愜意。
不過愜意很快就被人給攪合了。
“嘩啦”一聲,一個身影跳進小池,游魚一般竄到二爺身旁,滿臉急躁地小聲在他耳邊說道:“二爺,緣何報功單子上有我三個人頭?”
二爺緩緩睜開一只眼,斜瞥一眼滿臉焦急的梅撫西后,又閉上了眼。
自從當天梅少爺砍了青皮韃子后,二爺就拿他當“比較有前途的自己人”了。所以二爺閉眼思考了一下后,緩緩問道:“怎地,嫌少?”
“二爺說哪里話來!”
梅撫西怎么可能嫌少?三個人頭按照明面上的規矩,在衛所都可以從小旗升到總旗了,何況這還是高質量的真韃人頭!
梅撫西這種衛所二代可和那些底層軍戶不一樣。從小耳聞目睹的他,見過了軍將太多爭功諉過的丑事,別說三個真韃人頭,就是一個,衛所里那些軍將也能機關算盡,把狗腦子都打出來。
所以這次回來休整,梅撫西壓根就沒把自己打死的那一個人頭放在心上:二爺救了自個的命,事后還閉口不談自個當時的丑態,所以人頭嘛,拿去好了,少爺不在乎。
然而事情怪就怪在這里了:他被報功了!
要說上面吞了他那一個人頭他信,反而是人家硬給他湊齊了三個后,這一下某人心里反而沒底了。
聽到梅撫西有點扭捏的回應后,閉著眼的二爺呵呵一笑:“放寬心,少爺,這點功勞在總兵大人眼里算不得什么。”
“只是如此一來,我豈不是吞了二爺你的功勞?”
陳二爺聞言撇了撇嘴。
他總不能告訴年輕人,對于一個潛邸舊臣/國士/御賜少尉來說,他老人家肯定是一條道走到黑,奔著反賊的路子去了,大明的功勞爵位于他沒用。
“就是拿你做娃樣子給旁人看的,安心領功就是,莫要再聒噪了。”
聽二爺這么直白的一說,梅撫西吊著的心倒是放下來了。嘿嘿一笑,拿起盤子里的酒杯咂一口后,少爺又小聲說道:“二爺,家父托人送信,說是今夜擺了家宴,還請賞光!”
陳二爺聞言睜開了眼:“老財請客?這可就難得了,不吃白不吃!”
“嗯,專門烤了羊和駱駝。”
“待我去營部請假。”
“同去同去!”
當天晚上,為了答謝二爺救命之恩,梅家父子專門在家中設宴請二爺搓了一頓。
宴罷,殷勤派車將吃飽喝足的二爺送走后,梅家父子沏了清茶,坐在小書房里開始清談:“明日指揮使要見你,去了隨時要有禮數在,莫要耍渾。”
“指揮使?誰家的指揮使?”剛剛坐下的梅撫西聽到老父扔過來這樣一個話題,有點懵。
梅父苦笑一聲:“還能是誰家的,咱們右衛指揮使梅應武大人,你去了要喊族伯。”
梅撫西還是沒搞懂:“指揮使見我做什么?”
“族里出了俊彥,不得見一見?”梅父輕嘆一口氣:“自打上一任指揮使戰歿遼東,咱家這些年來便和衛所遠了關系,不想今日托你的福,指揮使大人又想起我這個記名千戶了。”
梅撫西聽到這里還是有點不明白:“便既如此,孩兒一個小小走卒,三個人頭便能驚動指揮使大人了?”
“糊涂。”梅父盯著自家獨子認真講道:“人家是看上了你在曹總兵手下的前程!那報功名冊上你排首位,定是被曹總兵看好的!”
“哦......”
梅撫西這時沒有答話,端起茶碗喝了幾口,考慮一會后,他這才緩緩說道:“不瞞父親,以我這些時日在營中所見......此事并非慣常報功的路數,那位總兵也不見得看好兒子,說不得早忘了我這一號。”
“哦?”梅父聽到這里詫異了:“此話怎講?”
梅撫西這時臉色陳凝,半晌后才組織起語言,有點猶豫地說道:“我這也是胡亂猜測,大約這位曹總兵和儕輩有些出入,不大像是在乎朝廷功名的樣子......”
“父親有所不知,其實這三個韃子人頭,說起來能算在兒子頭上的,也只是一個......”
就這樣,梅撫西慢慢將他在飛虎營中的所見所聞,以及一些私人感受都講了出來。
而梅父在聽完這些后,也是驚訝不已:“這倒是奇了,如此把功勞不當回事的軍將,老夫還是頭次聽說。”
“沒準這朝廷名爵,人家就沒放在眼里。”梅撫西沉默半天后,最終還是把憋在心頭的這句話說了出來:“這位總兵前身可是朝廷招安來的海上巨寇,行事......灑脫些也是有的。”
“噤聲!”
梅父第一時間就聽懂了自家兒子的言下之意,他趕緊示意對方閉嘴:“這等事怎好亂說?你今后千萬莫要對人提起,小心召來殺身之禍!”
“兒子曉得。”梅撫西郁悶點頭。
“如此說來,這位曹大人今番北上勤王,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梅父此刻捋著長須,一邊在房中走動,一邊在認真思考。
考慮了半天的梅父,最終還是拿出了一套不變應萬變的方案:“如今時局紛亂,凡是還是要小心為妙。你如今走了這條武人路子,那便老實在曹大人手下當差。報功一事你莫要張揚,隨波逐流便是。”
“撫西明白。”
梅家父子的夜談結果,是北上的穿越眾所沒有料到的。所以說,不要小看古人的智商。即便是憑借著一些碎片化的信息和猜測,梅家父子依然把曹大人的心肝肺看破了一部分。
夜談結束后,滿懷心事的梅撫西早早便歇息了。第二天一早,他便去了天津衛城,在衙門林立的小城里,很快找到了右衛衙門,通報后便在門房等著指揮使大人侯見了。
指揮使梅應武是世襲上來的,四十來歲。一張圓臉看上去和和氣氣,面面團團,沒有多少武人的架勢。
雙方見面后,指揮使沒擺什么架子,反倒是和梅少爺拉起了家常,玩起了回憶殺。
回憶了一番梅父和指揮使一家的親密關系后,梅應武又勉勵了一番梅撫西,表態要他在曹總兵手下好好做事。最后,梅應武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終歸是右衛出身的好漢”后,便端茶送客了。
經過這一次短暫的召見后,梅家這就算是又回到了天津右衛的主流視線里。
然而梅撫西并不在意這個改變。
經過這段時間加入飛虎營,和穿越眾打交道后,可以說梅撫西大大開拓了眼界,認識到了這世上還有他完全不曾見識過的力量。
這種力量不光包括那些犀利的武器,還包括一段時間以來他得到的軍事訓練,以及被灌輸的“組織能力論”等等理論知識。
另外,優厚的普通兵員待遇,平等的內部關系,以及各種隱性福利,這些聞所未聞的東西,都讓梅撫西認識到了一個問題:真正的軍人是怎樣活著的。
可以毫不夸張的說,這一段時間以來的從軍歲月,徹底打碎了他自小以來對“軍戶”的概念。
正因為這些觀念上的改變,所以梅撫西對指揮使大人伸過來的橄欖枝,其實打心底里是有點看不上的。曹總兵壓根沒放在眼里的功勞,居然就能引起衛所如此波瀾。
梅撫西現在對衛所那一套毫無戰斗力,整天勾心斗角,朽爛到骨子里的制度,已經蔑視到了骨子里。
所以他拜訪完指揮使大人,回家和老夫老母告別后,便匆匆騎上馬回營銷假了——年輕人已經徹底喜歡上了充滿蓬勃朝氣的軍營生活。
穿越眾這一次拉練回來后,有意給飛虎營士兵輪流放了假。
原因很簡單:下一次再出發的話,就是真正要和韃子動真格的時候了,所以這些土著士兵基本上都得到了一次回家的機會。
與此同時,一些戰前的準備工作也在緊張布置中。
這里面后勤無疑是重種之重。
除了隨著運輸船到來的罐頭補給外,天津這邊還接收了一批窯區新出品的壓縮餅干,以及幾件用來制作壓縮餅干的半手工設備和配套而來的一批生產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