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老爺被抬上一輛古怪的平板床,然后推進手術室后,黃家人就有點不淡定了。這些夷州大夫穿著綠色薄布袍子,戴著收尸人常用的掩口布,風風火火七手八腳如欲宰豬的樣子,讓一干吃瓜群眾淡定不能。
實在是婦人丫鬟們沒經歷過這種陣仗。現在除了尚算鎮定的黃老爺本人之外,其余跟在后邊的黃謝氏一干人,此刻心中都充滿了恐慌。
好在手術室是高科技產物,雖說沒有后世常見的電子屏,但是有單向玻璃窗和喇叭,家屬能實時看到里邊的情況,這讓被留在外邊的黃家人安心了不少。
關于手術方面,總院這里的手術室條件其實是很簡陋的。這里只能做一些小手術,切急性闌尾炎和割包皮這種差不多就到頂了。
至于更加復雜的......穿越眾會去大員島上的專用小醫院,明人患者就只能打發走人,不會有人在這里做心臟支架的。
黃謝氏手中緊緊攥著一方湖絲手帕,滿臉擔憂地盯著玻璃窗后的老爺,心中充滿了濃濃的不安和惶恐。
俗話說夫妻一體。這里的夫妻,自然不是指妾室,而是黃謝氏這種明媒正娶,三書六禮過門的大婦。
作為門當戶對的大婦,又是和老爺一慣合拍意順的,所以黃謝氏對自家老爺做的那些事都一清二楚。
當初方唐鏡從海外歸來后,老爺不知為何,便一意信了這位心腹的說道,開始籌備去夷州治病之事。
為此老爺不惜將手中一些生意轉手,還跑去上海縣做了一回蔣干——黃謝氏是大家閨秀,這些事一眼就能看明白。
在這期間,盡管黃謝氏曾勸阻過自家老爺,然而最終她還是沒有成功:畢竟黃老爺才是一家之主,黃謝氏無論同不同意,最終都得服從。
在這個時代,女性是完全人身依附在父親、丈夫和兒子身上的,在后宅以外,女性其實沒有多少話語權,只能隨波逐流。
嫁雞隨雞這句話不是鬧著玩的:男人功成名就,女人跟著受封誥命風光過活;而一旦男人犯事抄家,女人同樣要上吊下獄,毫無選擇權。
不過話說回來,黃謝氏本人也是極其矛盾的:生意之事且不說,黃謝氏也不大關心。而關于醫疾這件事,黃謝氏一邊覺得太過縹緲,一邊卻又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這些年來,黃氏夫婦為了誕下一兒半女,背地里不知道尋了多少醫生,吃了多少苦藥,受了多少嘲笑和算計。
臨了,背負著巨大家族壓力的黃謝氏,不得不強行讓自己相信了方唐鏡帶回來的那些關于“不孕不育”的怪話,并且跟著自家男人來到了這化外之地求醫問藥。
“真真是作孽了!”就像一個把全副身家押在六合彩上的賭徒一樣,付出了巨大代價,就等著賭盤揭曉的黃謝氏,此刻站在厚厚的玻璃窗外,臉色蒼白,心慌亂跳,荒謬的感覺充斥了全身:“求菩薩保佑,將老爺身子里這些明疾暗疾都去了吧......”
下一刻,她又睜大了眼。因為頭頂小喇叭中傳來了命令聲:“捆上”。
伴隨著話音,幾個學徒麻利地用束縛帶將黃老爺捆扎了起來——經常有明人患者被開刀切肉這一套嚇傻,挺著血淋淋的刀口就準備跳床跑路。所以現在醫生們也學乖了,凡是局部麻醉的,統統捆起來再說。
這個捆綁的動作進一步增加了現場的恐怖氣氛。接下來的一系列術前準備,都是在窗外一排驚恐眼神中完成的。最后看到醫生用一根銀針扎進老爺的腳趾后,有丫鬟甚至還低呼了一聲。
和窗外的家屬不同,見慣世情的黃老爺,這時反而愈發的鎮定了。以他的人生閱歷,自然能分辨出這位白神醫的囂張并不是虛張聲勢:這痛風,大約在人家手中是不難治的!
于是在等待麻醉藥起效的過程中,初次進醫院的黃老爺,居然還樂呵呵得和白神醫聊了幾句,一副輕松自如的態度。
看到老爺滿面笑容的家屬們,稍稍也放松了一下。然而下一刻,隨著尖利的手術刀切開老爺的大腳趾,露出白生生的骨頭,窗外還是有人止不住尖叫了起來。
索性這是單向玻璃,手術室聽不到外間的動靜,否則白大師弄不好手一抖就把黃老爺的腳趾給切下來了。
黃老爺本人也終于開始驚訝了:當他親眼看到自己的腳趾被切開后,卻感覺不到疼痛。腳上雖說時不時傳來一點酸漲和鈍痛,但是和他想象中挖骨剜心級別的痛楚那是天壤之別了。
“今日方知麻藥之奇效,白神醫果真高明!”
看到老爺非但沒有大喊大叫,反而面色如常在和大夫聊天,窗外一干面如土色的家人也終于意識到了某些神奇之處,漸漸安靜了下來。
而一直僅僅攥著手帕,捂著胸口,眼看著就要昏倒的黃家大夫人,臉上終于有了點血色。
就這樣手術一直繼續了下去。
白大師一邊給實習生們講解這難得的痛風病例,一邊手底下不停忙活,連撬帶夾,一點點將聚集在黃老爺大腳趾關節上的尿酸結晶給取了出來。
最終的戰果還是相當豐厚的。黃老爺患病多年,大腳趾關節早已變得畸形,像核桃一般大的骨節中,取出來了不少白色結晶。
最重要的手術部分結束后,黃老爺便淪為了小白鼠,由實習生完成了后邊的縫合工作。
穿越眾開辦的醫療系統雖說缺針少藥,但是這些醫學生掌握的某種基本資源,可比后輩們豐富多了。
這種資源就是后世被稱為“大體老師”的醫學解剖尸體。
在后世,一具解剖尸體要供全班上課不說,很多時候還要泡在福爾馬林里重復使用,沒辦法,尸源太少。
那么在十七世紀的穿越眾治下,由于有著近乎無盡的尸體來源,所以醫學生們個個都是解剖高手——礦場和林場每天都會死人,工業區同樣如此。
事實上醫學生們根本解剖不過來。
由于天氣炎熱,所以很多奴隸尸體都被拋去了遠海喂魚,沒人會把冷氣用在這方面。學生們平時但凡想要解剖,那都是新鮮熱辣的“現貨”,至于福爾馬林......這玩意實驗室產量稀少,怎么能用來泡尸體呢?
總之,這個位面的醫學生和舊世界是反著來的。
白大師的徒弟們基礎知識薄弱,理論知識匱乏,不了解專業設備,甚至不懂某些生活常識。但是這些人論起解剖縫合來,個頂個都是高手。畢竟他們成天都在擺弄心肝脾臟——也只有這些東西供應充足了。
最終,一個戴著口罩的女生,三下五除二就將黃老爺的腳趾縫合完畢,縫合口整齊美觀,達到了專業標準。
然后黃老爺就被推出了手術室。微笑著的黃老爺,懷中抱著一個托盤,里面是他的手術紀念品:尿酸結晶。
回到病房后,看著老爺恢復成常人的腳趾,再看看那些從腳上取出來的“穢物”,原本甚至帶上了哭腔的黃夫人,這時才破涕為笑,沒口子得給白神醫道謝起來。
白大師這邊先是叮囑了黃老爺一些注意事項。譬如從今以后要改吃素齋,等腳好了還要開始減肥等等明人不了解的事項。
接下來白大師原本是要給這兩口子檢查不孕癥的,結果看這家明人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白大師只好決定明天檢查了。
醫生走后,麻藥的效果漸漸消失,黃老爺的傷口又開始痛了起來。這時候可沒有后世常見的患者自控鎮痛裝置,所以黃老爺只能忍著。
不過這點程度的疼,對常年忍受痛風痛苦的人來說,壓根不算什么。
黃老爺這時靠在床上,看著圍了一圈的家人,這時才欣慰地和夫人對視了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慶幸:之前的一切投資和冒險,現在看來都是正確的了。
“金書。”下一刻,黃老爺扭頭叫了一聲方唐鏡的字號。
“老爺有何吩咐?”
“帶他們幾個去街面上,給我買個琉璃罐子回來。”
“老爺莫非是要?”
“嗯,這些穢物害我多年,此番要帶回杭州,找一株百年老槐根下埋了,去去晦氣。”
“小婿曉得了。”
“再有,給他們幾個都換一身本地服飾,頭面也去那‘理發館’里修一修,入鄉隨俗嘛。”黃老爺說到這里,臉上露出了思索的表情:“怕是要在此地長住一段時日了。如此一來,不如就地置辦一些產業的好。”
既然手術成功了,那么黃老爺對于之后的“求子”環節現在也充滿了信心,所以他開始考慮接下來的長遠計劃了。
于是方唐鏡便帶著小廝和丫鬟去買衣服理發,留下夫人和老爺開始商量今后的行止:一旦夫人這次能懷孕的話,弄不好就要在臺灣待十個月以上,所以置辦些產業是合理動作。
然后到了中午,最適合咨詢的人來了——下班后匆匆趕來探望老爺的南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