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兩廣總督王尊德,之前是廣西巡撫,由于在任上主持了強力剿匪行動,外加名聲清廉,所以崇禎上臺后就將他提拔成了兩廣總督兼廣東巡撫。
從那一長串頭銜中就能看出來,此君權利極大。然而有個詞叫做權責對等:王尊德既然兩廣軍政一手抓,那么他現在就要負責解決劉香之禍。
這中間說來話長:其實老王原本是沒打算動干戈的。
王尊德當初是從廣西巡撫任上遷官的,說到他的政績,為官清廉這個不能算,主要在于強力剿匪這一項。也就是說,在對待匪患方面,王尊德的施政理念是傾向于比較強硬的“剿”,而非軟弱一點的“撫”。
然而老王的理念在他來到廣東后卻遭遇了挑戰:想當初廣東和福建都是匪患連綿,大家各自頭痛,大哥也不說二哥。
事情有一天卻突然起了變化:打北邊來了個熊文燦,說話便招撫了夷州島上一股“海商”,然后一夜間福建沿海就變得“海清河晏”,“路不拾遺”,天天有人扶老太太過馬路。
這種極其強烈的對比一開始令廣東官場整體有點不適應。
雖說吐槽熊文燦“養虎為患”,“致一股海匪坐大”的言論始終不絕,然而無論怎么吐槽,福建沿海安定平穩,熊文燦在災年甚至按時給朝廷繳足了稅銀這都是事實——能在崇禎那里換來一聲“愛卿”,這是熊文燦實打實用銀子買來的。
廣東官員們很快從公文,閩地同年故舊的信件,以及自家入股的商人那里匯總了正確信息:福佬的日子確實是越過越好了。隔壁現在不但剿清了匪患,還大做起了生意,最近在廣州城里流行的那些好玩意原來全是夷州那幫人搞出來的!
于是第一波抨擊王尊德強硬剿匪政策的“微詞”就這樣產生了:看上去招撫政策也很不錯?咱們不妨也試試?
王尊德當時就感受到了壓力。
然而改弦更張不是那么容易的。老王一直以來推行得都是不妥協的強硬政策,現在說改就改,那豈不是說老王之前就是個蠢貨?
所以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無奈。哪怕在后世,有些錯誤的東西也必須要等到新人,新領導,新總統等等上臺后才能改變過來。
王尊德當時實際上也做出應對了——他召集了廣東的高層武官商討剿匪事宜,準備將自己的施政理念強硬推行下去。
然而他很快發現,廣東不是廣西:剿海盜的成本要遠遠高于剿山匪,別得不說,打造一支船隊,買足大炮這些前置開銷就能要了他老王的老命,至于有了船之后那無窮無盡的海盜能不能被官兵搞定只有鬼知道。
于是這事就這么尷尬地拖了下來。
然而世事無常,很快,老王就連拖都拖不下去了,因為劉香來了。
凡事都有個度,超過上限的話,就一定會產生質變。歷史上的劉香是花了好幾年時間,使用了包括劫掠,殺戮,假招安綁架官員這些在內的種種手段,才徹底惹毛了閩粵官場,招致了專項打擊。
而今由于某個壞水勢力的暗中搗亂,導致了廣東官場在短短幾個月里受到的損害程度就超過了閾值——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這是古往今來第一大仇。
于是發到總督衙門的公文和條陳不但用詞越來越激烈,而且緊跟著“罵貼”也出現了。
不是只有后世論壇上才有罵貼的。在古代,在野官員和縉紳發帖子,上書抨擊當朝諸公那都是日常。所謂的朝爭,黨爭,就是通過一張張帖子,奏折,條陳來開展的。東林黨那些在野大佬,哪天不發幾貼罵幾句政敵都會渾身不舒服。
王尊德這一次不但被廣州城里的一些退休官員寫條陳當面大罵一通,而且他還得到了確切消息:這幫人已經開始上折子彈劾自己“尸位素餐,坐視巨渠殘民”的罪狀了。
被一群老干部上門大罵,然后又遭遇老干部聯名給中央寫信,領導怎么辦?領導也很無奈啊事實上王尊德除了安撫什么都做不了。
現在是十七世紀,文人比例很少,在野士大夫的權利比后世退休老干部大多了。這些人分分鐘能通過門生故舊、姻親、同黨、同年等等關系將彈劾王尊德的折子遞到崇禎案頭,順便還要制造一波輿論,將王尊德的名聲搞臭,給他在朝堂的政敵留下把柄。
王尊德知道,不做出應對是不行了。看看那些用詞越來越激烈的公文就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首先失去的是下層官員的支持——政令很快就出不去總督府了。
其次是皇帝的圣眷。
這之前那些算是自家和熊文燦之間的意氣之爭,然而事情發展到眼下這個糟糕場面,如果再固執己見的話,崇禎對自己的良好感官很快就會被彈劾折子所改變——畢竟福建的大好局面就擺在那里,崇禎又不是瞎子。
于是王尊德同志不得不在廣東官紳們制造出的強烈輿情沖擊下,于1629年6月底,在兩廣總督駐節的肇慶總督府內,召開了“打擊劉香匪伙專項軍事會議”。
這次會議的等級比較高。
與會者除了兩廣總督兼巡撫王尊德之外,還有廣東左布政使陸問禮,右布政使王道元,按察使張秉文;另有自總兵何如賓以下的一干高級將佐廣東官場的文武大佬被一網打盡。
坐在總督衙門的大堂上,面容清矍,形貌儒雅,留著三綹黑須的總兵官何如賓,此刻正目不斜視地座在官帽椅上,用心傾聽著堂上一干文官之間的對答。
歷史上有過《兵錄》等軍事著作的何如賓,毫無疑問是一員儒將。而儒將嘛,自然是聰明的:深諳官場規則的何總兵,此刻正和坐在他下首的那些武官一樣,默不作聲,用心扮演著一個好聽眾的角色。
事實上要真談論什么軍國大事的話,王尊德是絕不會一次性召集如此多大員的。先和幕僚密談,再和相關人等逐一商議,這才是議大事的正規程序。
而這種所謂的“軍政擴大會議”,召集者通常來說只有兩個目的:一是分責,譬如全省加稅;二是甩鍋,譬如政策突然轉向。
所以今天這場所謂的會議,在何如賓這種等級的官員面前,早就沒有秘密可言了——說白了這就是一場“面子維持會”。王尊德老同志在重壓下要服軟,要被迫承認隔壁老熊的招撫政策獲得了最后勝利,所以他老人家心情不爽,要喊大伙來給他老人家鋪臺階。
一干武人都能搞明白的事,幾位文人大員還能不明白?索性這幾位最近也被劉香鬧得頭痛欲裂,現如今看到老王終于打算改弦更張了,大伙也是松了一口氣。至于說幫老王鋪臺階下這個太簡單了,文人嘛,誰還不要點面子?理解萬歲。
于是在總督府的大堂上,幾位文官一上來就開始了唱和:
“如今劉香勢大,一省之地其實已是難制。依本官看來,制軍不妨行文閩浙,邀兩位撫軍共商此事為妙。”
“爾今藩庫里空空蕩蕩,制軍倘若要起兵鎮匪,藩司怕是力有未逮。”
“那劉香其實是被福建的熊撫軍趕過來的。此事依本官看,他熊撫軍本就脫不了干系,說不得派些兵馬過來,一同繳匪才是正理。”
幾位文官你一言我一語,不知不覺間,就把所有臺階都鋪好,責任也甩給了剿匪沒剿干凈的熊文燦,現在就等王制軍一點頭,今兒這事就算齊活了。
然而王制軍終歸還是要掙扎作態一下的。聽完所有大員意見后,只見他瞪起眼,盯住了儒將何某人:“何總鎮,那劉香事,你身為總兵,如今可有剿賊方略?”
何如賓沒想到還有加戲,好在他也是身經百戰,于是一個機靈后他當即答道:“大帥,非為我軍無能,實因那劉香太過狡猾,從不與官軍正面為敵若是福建的熊撫軍能稍稍派些快船來助剿的話大約也是好的。”
“罷!罷!”王大總督聽到這里,深深一甩袖袍,起身便走:“諸位既然異口同聲,老夫依了你們便是。”
持續經年的閩粵剿匪之爭,隨著王尊德一聲嘆息,終于落下了帷幕,揭開了新篇章。
就在這場會議后不久,一封以鎮守廣東總兵官何如賓名義發出的請求聯合剿匪的公文,就悄無聲息地來到了福建總兵衙門。
而最近新任福建總兵的卻是一位猛人。此人名叫謝弘儀,是萬歷年間的武狀元。謝弘儀曾經在天啟年間就擔任過福建總兵,并隨巡撫南居益參與組織了明國驅趕荷蘭人的澎湖之戰——當時率兵進攻澎湖的俞咨皋只是南路副總兵,坐鎮后方的其實是謝弘儀。
這之后謝弘儀曾經因為黨爭而罷官回家了一段時間,這時候他的另一條屬性發作了:謝弘儀不但是武狀元,總兵,還是明末著名的戲曲家,昆劇劇本《蝴蝶夢》的作者真正是能文能武。
當謝作家看到廣東發來的這封公文后,剛上任的他還有點摸不著頭腦,于是他老老實實將公文轉去了巡撫衙門。
然后當老熊看到這份公文后,不由得大笑連聲。他一眼就看穿了廣東官場的把戲:王尊德這老貨是服軟了啊!嗯,來人啊,速請曹將軍來府上議事。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