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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7節 跌倒

  看完大鐵牛,歇完馬,老海便又帶著老爺們繼續往農場深處駛去。

  再往前幾公里后,煤渣路漸漸地就變成了土路,路面也顛簸起來。不過這點顛簸比起明國的官道來還真不算什么,在穿越眾治下,即便是鄉下土路那也是軋路機碾過的,平整度都是按照后世施工標準來的。

  這一路上馬車走走停停,給了某些人充分的調研時間。而在穿越眾的農場里,卜老爺陸續發現了更多和明國不同的地方。

  首先最重要的還是灌溉系統。看著那一條條被抹了水泥的深渠,一道道做工精細的閘門,還有那種冒著黑煙,能不停將水從低處提到高處的機器,卜老爺的眼睛仿似要噴出火來。

  要知道福建最好的水田,也不過是沿著溪河兩岸有一些灌渠而已,再遠的話,即便是大戶人家也無力修筑四通八達的毛渠。于是一旦遭遇旱年,農人就必須全家掙命——一擔一擔往地里挑水,杯水車薪,九牛一毛。

  所以今天卜老爺站在田邊眺望時,總是感慨連連。他聽老海說,眼前這一望無際的熟田和蛛網一般的水渠,全是將軍府在近年內修建的,依仗的就是那些和大鐵牛類似的機關鐵器——有犁地的,自然就有挖渠的。

  到了這一刻,如果再用所謂的“奇淫技巧”來鄙視那些百工之物的話,卜老爺自己都不能說服自己。

  這之前無論是那些碼頭機械和巨大的艦船,包括夜晚明亮的路燈,卜老爺還都能夠用“奇淫技巧”來鴕鳥一波,求一個心理安慰。然而當千萬畝作為士大夫根本的水田擺在面前后,卜老爺就再也找不出借口了。

  去歲閩南大旱,當熊文燦下公文要求各地官府將饑民往臺灣輸送時,卜老爺當時還在自家花廳里大罵過熊文燦——化外之地就能養活如此多的流民了?怕不是去搶野人的糧食?

  然而今天他什么都明白了:熊文燦委實是救了不少人的性命,看看這無邊的農田就知道。

  所以卜老爺現在的心情是很復雜的。

  他既欣慰饑民的安置,良田的開墾,又打心底里產生了不安:這種一家一戶就能耕作千畝田地,其余人等都去工坊做工的社會生產模式,遠遠超過了他的認知。

  出自傳統農耕社會的地主思維令他無所適從,卜老爺對這種不需要租佃的農場模式已經產生了恐懼情緒,更何況這些良田還被掌握在一群隨時能復叛,對朝廷毫無尊敬的短毛海寇手中:卜老爺隱隱能感覺到這種模式對士大夫并非好事,但他推演不出來這其中的核心原理,別扭的感覺讓他心下十分煩躁。

  按捺住煩悶的心情,卜老爺打起精神繼續在農場參觀。

  接下來他們陸續見識了兩種大明沒有的農作物:玉米和馬鈴薯。老海告訴客人:玉米其實就是番高粱,馬鈴薯就是番白薯,這些據說都是將軍從洋人手中買來種子,在這邊推廣的。

  一說番高粱和番白薯,卜老爺就對這兩種作物有了概念。他甚至還舉一反三,推斷出了這兩種作物是粗糧。然而當老海告訴客人,馬鈴薯的產量每畝能打兩三千斤時,老爺終歸還是被驚了一下。

  不過他現在已經輕易不發表意見了:這兩天被多次打臉的經驗告訴卜老爺,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沒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參觀的最后一站是農場的機房和谷倉。

  冒著黑煙的機器現在已經不能讓明人驚訝了。卜老爺站在大鐵口旁邊,看著農工將一筐筐稻谷倒入鐵口,然后機器的另一頭就自動流出了碾好的稻米和米糠。

  抓一把稻米到眼前,卜老爺發現這些精米個個顆粒飽滿,很少有干癟的種子出現。

  “種得好地啊”蕭瑟地走出機房,卜老爺已經不想再探究這些機器恐怖的碾米效率了。他擺擺手,意興索然地說道:“回去吧。”

  參觀團頭一天的包車工作就這樣結束了。

  回到繁華地帶,當天晚些時候卜老爺坐在餐廳里,對侍者緩緩說道:“今日想吃些玉米和馬鈴薯做的菜,有什么統統都上來。”

  于是卜老爺當晚吃了墨西哥玉米卷,松仁玉米,炸土豆條,炒土豆絲。大概是沒吃夠的緣故,第二天在去窯區工廠參觀之前,老爺又專門帶團去樓下小攤上買了一堆烤土豆一人兩個,不吃不成!

  感受著肚中那份沉甸甸的飽腹感,卜老爺一臉陰沉地坐在馬車上,一言不發。

  昨天晚上回去賓館后,他已經把有些事情想明白了:假設一戶人家就能耕一千畝地,那么這個勢力就隨時能抽調出大部分青壯去征戰。

  更厲害的是,在糧食源源不斷送上前線的同時,后方還不會崩潰。假如大明朝也這樣做的話不需要大部分,只需要兩丁抽一,國家就完蛋了,因為第二年就會出現大面積饑荒。

  比這更令卜老爺感到可怕的是,這般耕種田地,還要士大夫做什么?

  掌握田地,拆散分給佃戶,然后收租,培養士人,這是一套行使了幾千年的循環程序,是農耕社會以土地為根基的士大夫集團賴以存在的根本。

  佃戶不但是提供養份的工蜂,在很多時候,佃戶還負責拋頭顱,灑熱血,是地主集團用來對抗天災人禍最可靠的人力資源。

  而如果所有佃戶都去作工了,種地的就那么幾戶人家,那么士大夫怎么辦?離開了土地的約束,對工業社會完全沒有概念的卜老爺,他實在想不出如何控制佃戶。

  無論是皇權族權紳權,無論是祠堂公田家法,這些封建地主用來控制族人的種種手段,每一絲一毫,都是建立在土地,建立在把族人束縛在土地上面的。

  而要是有一天離開了這種束縛——事實上某人已經在昨天見到了這種趨勢,那么卜老爺就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控制那些工人了,因為在他的世界觀里,壓根沒有關于資本家這方面的知識儲備。

  但是有一點卜老爺憑本能就可以感覺到:無論如何,一旦讓這種生產方式在大明鋪開,那么士紳們的根子就會被掘掉——卜老爺想不出“降維打擊”這樣的名詞,但道理他是懂的。

  “好在彼輩偏居一隅,尚未成氣候,正人君子還有時間”卜老爺坐在馬車上,一邊看著遠方林立的煙囪區漸漸接近,一邊暗地里盤算著。

  窯區現如今已經成為了曹氏集團的一張超級名片。

  這就和后世曼哈頓島的摩天大樓一樣,對于初次前去的第三世界人民來說,比任何語言都有說服力。而矗立在17世紀的工廠群,這種和土著世界的差距,可是遠遠超過了后世的第三世界。

  畢竟這里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大數據時代的工業設計上,連一顆螺絲釘的生產背后都有經過電腦統籌,其所代表的價值,對17世紀的土著來說不啻于天方夜譚,某些時候甚至更像神話一點。

  以馬車為例,用減震彈簧、輕鋼板和軸承轉向系統制造出來的高檔貨,勢必遠超明人那種粗笨的古董貨色。

  這中間蘊藏的科技含量事實上已經高到無法計價,所以商務部根本不需要比照馬車的表面成本來定價,只需要根據土著的消費能力,定一個普通人無法購買的價格就可以了:本土六百兩,在杭州就要一千兩,車輛的外飾和內飾還要另加錢你得明白老財的消費心理。

  以上就是穿越國一直以來不愁錢的原因:晚清時往中國傾銷工業品的那一票列強好歹還存在著競爭,而穿越國的工業品可是獨一份,所以“穿貴們”可以隨便定價,可以全球發賣,還遇不到關稅壁壘這樣不要臉的企業在后世是會被滅掉的,老板會被炮決!

  隨時都在噴吐著濃煙和噪音的工廠群是穿越國財富和力量的源泉,然而這種生產財富的方式,對于卜老爺這種土著來說,可是很不友好的。

  在專門的導游帶領下,當大家進入第一家鋼廠后,不出意外的,所有人都被嚇傻了:巨大的鐵錘一下下砸在通紅的大鐵塊上,火花四濺,巨響轟鳴。伴隨著鋼爐里的濃煙和火光,還有那宛若魔獄的各種自動鋼鐵成型設備,卜老爺很快就招架不住了,急忙匆匆逃離了現場。

  對這種客人已經見怪不怪的導游,接下來便帶著老爺去了不那么吵鬧的幾處流水線生產車間。

  在這些車間里,參觀團才算是大開了眼界:各種金屬部件像流水一般從傳送帶上滑落,掉進下方的成品箱里。還有那排著隊的玻璃瓶被一一灌裝桔紅色的汽水,再被砸上鐵帽。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就在方唐鏡看得興高采烈抓耳撓腮之時,卜老爺卻崩潰了。

  導致老爺崩潰的,是鐵釘生產線。

  窯區的鐵釘生產線比后世差一點,每分鐘只能生產500根鐵釘。而當卜老爺拿到作為紀念品的幾根碳鋼鍍鋅大鐵釘后,不巧他又聽到導游說了這樣一句話:“這套生產線除了鐵釘外,只要略微調整,還可以生產箭頭和鋼針。”

  下一刻,赤崁大道上那些商場里吞噬掉的滔天白銀,郊外農場里無窮無盡的稻米,還有被佃戶們遮天蔽日一般射來的箭頭和鐵釘這三種幻象交織在一起,變成了黑壓壓的烏云,從天際遮蓋過來,將卜老爺的視線瞬間填滿。

  于是卜老爺在“呀”地一聲大叫后,跌坐在了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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