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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0節 去舟山

  左保六懷著灰暗的心情慢慢走進了租棧的小院。

  已經從事實上變成了村委會的小院里人來人往,農夫們粗著嗓子的說話聲老遠就能聽到。

  從這一點上說,左保六對新主家是沒有半點埋怨的——能用中氣十足的大嗓門說話,這是營養良好的象征。

  左家村被重新整合以后,將近三分之一的留守農夫從此轉變了身份,過起了領工資的職工日子。

  新主家出手闊綽,每個男勞力的月薪都給到了一兩五錢,女人也能領到一兩銀。按照帳房的說法,薪水其實是按照一兩八錢來給的,扣掉的三錢是用來還之前的舊賬。

  不用操心旱澇災害,不用操心催逼稅糧的衙役,這種日子在鄉民們拿到白花花的銀子那一刻,就把之前的日子比了下去。

  后來考慮到糧價上漲,又發現村民們光攢錢不花錢,某些人依舊是營養不良,主家于是又從外面拉了糙米回來,辦了食堂,將一部分工資折算成了飯菜。

  如此一來,就等于是強制性增加營養了。效果很快出現:豐盛的飯菜令村民們臉色紅潤,身強力壯,說話中氣十足。

  左保六也是收益人。他和他老婆,還有三個崽子現在都不開伙了,每天都去“公灶”吃得嘴圓肚飽,還能領到工資。所以單從生活和對新東家的評價上來講,左保六是說不出任何壞話的。

  他之所以滿心喪氣,還是因為沒了桑園的緣故。

  走進屋里,左保六等到前邊的人出去后,他默默上前一步,低下頭,就那么默不作聲地杵在了那里。

  胡子花白,戴著一副玳瑁邊老花鏡的村會計就是這附近人,不過常年在杭州站手下討生活。最近聽說這邊在搞開發,于是就申請調了過來,也算是落葉歸根。

  埋頭在賬本上記了幾筆后,老會計抬頭一看是左保六,便和藹地問他:“桑樹都清完了?”

  左保六點了點頭。

  “嗯,那是這:江邊的工地上眼下缺人,保六你若是想去,明天就去掛號上工。江邊的月錢可高,每月二兩銀子,還管飯。”

  老會計頓一頓后繼續說道:“你若是想留在村里種地,那也成。正好前日左斗被公牛頂斷了腿,你就接他的活。”

  左保六聽完這兩個安排后,半天過去,他依舊站在那里一聲不吭。

  老會計笑了笑:他見過太多這種木納不善言辭的農人了。感覺出左保六的不滿意后,老會計清了清嗓子,換了個話題:“保六啊,那舟山島你可知道?”

  舟山島左保六當然知道。雖然他沒出過海,但是舟山就在錢塘江外這一點村里人很清楚,因為經常有人去那一帶打漁。

  看到左保六點頭,老會計繼續說道:“保六啊,也不瞞你說,桑園那些桑樹,都被東家運去了舟山島。那島上現下有千畝地的大桑園,還有蠶房。你若是還想操弄舊行當,干脆就去島上過日子算了。”

  左保六的頭猛地抬了起來。他完全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那些樹原來都被運到舟山了?

  看到左保六的反應,老會計仿佛知道他想什么一樣,善解人意地補充道:“那頭的月錢還要多些,也給房子,有公灶。以你的本事,去了少說也能當個長工頭子。帶上家小去吧,東家是怎么樣的人,想必你也清楚,斷不會委屈你的。”

  左保六渾渾噩噩回去后,只考慮了一天,就決定了下來:全家去舟山。

  是啊,為什么不去呢?去了既能在桑園干活,又能每月領銀子,還有好飯菜。再說了,舟山離左家村又不遠,實在不成的話,打道回府也不遲。

  考慮清楚后的左保六當即去了村委會,和老帳房簽了租房協議:左保六把他家的院子長租給了村委會。

  簽完協議后,他就收拾好家當,耐心等到了通知,然后帶著女人和三個崽子,挎著兩個小包袱去了張蘇灘碼頭——帳房告訴他,什么都不用帶,東家豪闊,到地頭什么都有,他們一家五口只需要去碼頭等船就行了。

  1628年5月15日,一個很有紀念意義的日子:張蘇灘碼頭迎來了第一批外海來客。三艘樣式有點古怪的中式大帆船停在了新修的棧橋附近,正在輪番上前卸貨。

  這幾艘就是已經被定型的500噸級新閘船。吃水淺,客貨兩用,風帆/煤氣輔助動力的標準型新船,正在陸續替代原有的其他運輸船型。

  新近開發的上海港,極大地改善了明國這邊的貨運環境,挽救了岌岌可危的杭州塘莊碼頭。

  如果說錢塘江的潮水洶涌,水位淺,泥沙較多這些毛病在之前還能湊活的話,那么隨著杭州這邊和臺灣,福建的貿易量日漸增加,小巧的塘莊碼頭就早已不堪重負。

  現在好了,上海這邊一開港,杭州那邊壓力頓時大減。事實上這次北上的船隊一共有四條貨船,其中三條運載建材的新閘船都來了上海,只有一條吃水淺的雜貨船拐進了錢塘江口。

  由于長江口水量充足,水深也足夠,所以不用考慮潮汐情況的船隊很輕松就在張蘇灘外泊停了下來。

  花費了上千名工人將近兩個月時間建成的張蘇灘碼頭,在它完工的第一時間就派上了用場。這條寬闊的木質高樁碼頭深入水面達到了60米之多,完全可以同時系停三條以上的貨船。

  不過今天有點特殊。這是港口區的第一次正式運轉,所以暫時只系停了一條船用來磨合港口團隊。

  磨合的效果還是不錯的。吹著哨子的指揮員不停揮動著手里的小紅旗,推著小車的隊伍在棧橋上分了左右,整齊上下,互不干擾。

  即便是沒有動力機械,碼頭上的裝卸速度也是遠超土著的。手拉葫蘆和小型手動吊桿的使用,使得船里的貨物很快就被運了出來。

  這里不需要古代常見的那種扛包工。大桶的水泥被吊出船艙后,就直接落到了等侯在船下的小車上。工人們推著小車,很輕松就將貨物存進了碼頭新建的倉庫里。

  當左保六一家來到碼頭時,這邊已經在卸第二船貨了。拿著“介紹信”的左保六很快被安置到了碼頭臨時搭建的工棚里。接下來的幾天里,從杭州那邊又有船只陸續運來了很多留著光頭的移民。

  當人數攢夠后,將近900名等船的人和一些鐵料,硝石,生絲這些雜貨一起,就統統被裝進了船艙。左保六一家也不例外,因為有三個小孩的緣故,他們得以一家人團聚,被單獨安排進了一間艙室。

  “忍忍就到了,舟山又不遠。”住進黑暗逼仄的船艙里后,左保六給孩子們喂了點糕餅,然后安慰地說到。

  結果這一忍就忍了整整十天。

  事實上到了第三天,在搖晃的船艙里不停嘔吐的左保六就知道:自己被騙了。

  雖說他從未出過海,但是往年搖著小船去蘇杭一帶賣生絲的經歷他還是有的。所以當船走了三天后,左保六就萬分篤定:船早已過了舟山左保六不知道的是,前兩天當他輪班到甲板上去放風打水時,看到船舷旁路過的那座大島,其實就是舟山島。

  知道被騙了也沒辦法,上了人家的賊船,可就由不得他了——船上雖說按時供給食水,病號還能得到郎中照顧,但是兇神惡煞的管事和水手可不是鬧著玩的,不老實坐船的統統被幫在桅桿上“美白皮膚”了。

  所以左保六即便滿肚子疑問,他也只敢躲在艙里默默祈禱佛祖保佑了。

  好在祈禱還是管用的。在船上渾渾噩噩地晃蕩了十來天后,終于在一個烈日高照的午后,船隊回到了大員港。左保六一家到了這時候,才曉得自己被拉到了千里之外的什么勞什子臺灣島。

  而到了光怪陸離的髡賊大本營后,左家人就更沒時間考慮是不是被騙了——繁華喧囂的臺江、漂亮而又奇異的建筑、古怪的機器、紅發藍眼的夷人,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們目不暇給。

  西洋景還沒來得及看完呢,左家人就在恐懼中被拉去洗澡理發掰菊花檢查身體一條龍了。

  當一切結束,光著頭皮的左保六木呆呆坐在檢疫營的床頭,看著傻乎乎在門前玩耍的三個光頭小崽子,他的思緒居然飄到了一個很古怪的地方:他現在終于明白張蘇灘那些工頭為何都是光頭了。

  檢疫營的教員很熱心,所以左家人在檢疫營渡過了“學規矩”的時光后,左保六終于搞清楚了一切。

  接下來就是分配工作和分房。左保六和他老婆一個會種樹,一個會養蠶,都是農業部比較喜歡的那種技術工人,兩口子所以直接就被分配到了桑園和緊鄰的蠶房。

  站在一望無際的桑園中,左保六滿心歡喜。第一天上班,他東摸西看了一番后,居然很快就在新種的那片桑樹中,找到了他自己載的那批樹種——這些樹身上的每一個傷疤,每一個節杈他都認得。

  左保六雙手叉腰,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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