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9年1月8日,余仙客乘坐的“青德”號福船緩緩停泊在了廈門港的棧橋上。
“青德”號是一艘八成新的400料福船,船況很好。由于余仙客這次出航是準備到大員和福州都去一趟的,所以必須要艘好船。
當日他和劉香定計后,便張羅著往青德號上裝了些金銀珠寶,奇珍禮品,諸般雜貨,然后又揀選了幾個看上去品相還不錯的海盜隨從之后,便發船北行。
至于南邊的廣州,則是由副軍師胡十四去負責找門路。
余仙客是10天前從潮汕出發的,不想途中遇到了大風,所以不得不耽擱了幾天后才來到廈門。
這一路上福船并沒有受到盤查,因為現在去廈門的船只已經有了固定的沿海航線。凡是在這條航線上的船只,最終都會在廈門港受到檢查,所以髡人的巡船很多時候只是擦身而過。于是青德號就遠遠跟在一艘商船的身后,大搖大擺地來到了廈門。
這個時間點對于余仙客這種傳統明人來說,只是一個農歷年前夕的平淡日子。但是對于某勢力來說,大會的精神才剛剛傳達到基層,整個國家正處于一種翻開新篇章,蓬勃向上的氛圍中。
所以當福船靠港后,看到的就是一副比往日更加繁榮的景象。
原本的中左所碼頭此刻早已翻天覆地般改了模樣:殘破的木棧橋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好幾條又寬又長,深入海水中的石棧橋。
這些棧橋都是高檔的梯形結構,整齊的長方形大塊巖石被嚴絲合縫地堆砌成幾何形狀,縫隙中顯露出灰白的水泥顏色,可以保證三面停船,并且同時上下客人。
冒著黑煙,閃著金屬光澤的大桔槔正在忙碌著,不停將船艙中的貨物吊裝到平板車上。
伴隨著機器轟鳴聲的,是在寒冷的北方季風中赤著雙臂,喊著號子,用力推車的力工們。
青德號由于并不是來交易買賣的,所以沒有多少貨要卸。而余仙客在面對幾個身穿對襟青色短褂,頭戴作訓帽,上船來檢查的港務員時,也大方地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并且拿出了銀兩試圖塞給對方,“還請通傳貴上一聲,有劉香劉掌柜的使人前來拜訪。”
余仙客這么做也是被逼無奈:自從當日李魁奇大戰虧敗,曹氏占了廈門之后,沒過多久,福州城里各路掌柜留下的半公開“領事館”,就全部遭到了毀滅性打擊。
熊文燦在驗查了穿越眾的真實戰績后,當即下令將福州城里的這幫人全數以通匪大罪捉拿歸案,商鋪地契全部查封,貨品全部發沒入官。于是福州城里的大小官兒和胥吏算是又狠撈了一把——由于事發突然,這些商鋪里海盜賣令旗的銀子都沒來得及轉移。
這個風潮很快就在福建全境推廣開來:反正武有曹氏的兵馬頂著,文有老熊撐腰,于是往日里囂張跋扈,幾乎是公開坐在鋪子里賣令旗的這幫人一夜間就被各地的官府統統拿下,扔進了大獄。
現在半年時間過去了,原本還持著觀望態度的各地官府發現曹將軍還真不是蓋的:福建沿海現在哪怕是小股海盜都被拉網絞殺一空。于是大伙再不猶豫,下獄的這幫人統統被拉出來砍了腦袋。
從此刻起,囂張多年的海盜們徹底被打斷了脊梁。再也沒有人敢宣稱自己是某某掌柜的手下,整個福建都形成了一股“嚴打”的風氣,海盜們在岸上的活動已經全數轉到了地下。
在這種局面下,余仙客就沒有必要再和本地的暗探聯絡了:反正都要找上髡人的門,何不光明正大?
于是今天余仙客亮完身份后,就把銀子遞了過去。
然而面前這幾個“公人”倒是給他帶來了不同的客戶體驗:帶頭的那個看到伸過來的手后,微笑一下就把余仙客的手推了回去:“銀子不用,我也無需幫你通報。”
說到這里,港務員轉身指了指遠處的中左所城:“若是公事,你等自行去城中求見將軍大人便可。”
見余仙客傻傻點頭,幾個公人便按例在船艙里檢查了一番,期間也沒有對那些財物動什么手腳。
檢查完畢后,由于青德號無需卸貨,港務員在問清楚停泊時間后,便簡單地開了張引水費和駐泊費的單據,然后給他們指明了岸上的交費點。
完事后,那個領頭的還好心指給來客本地旅館的位置,然后他們就走了......既沒有如臨大敵,也沒有威脅恐嚇,仿佛“劉香”這個名字是打生抽的一樣,這讓捏著單據的余仙客半天沒有緩過勁來。
一邊感慨著曹氏治下有方,一邊命人抬了財貨禮物,余仙客給留在船上的伙長交待幾句后,就帶著隨從下船了。
走下棧橋后,幾個對這里再熟悉不過的人卻一時間迷失了方向。
記憶中一片爛泥的海岸線,現在早已被光可鑒人的水泥馬路和連排的長條型磚樓代替。如果向遠處眺望的話,還能看到正在一點點延伸,正在不停施工中的環島路。
碼頭上人來人往,車輪輻輳。商人,力工,馬車,轎子川流不息,卻偏偏又整潔干凈,使得“初次”來這兒的余仙客一行人莫名產生了一種怪異的感覺。
余仙客帶著隨從,一邊按照公人指出的方向在街邊緩緩行走,一邊暗中觀察,沒過多久,還真被他看出一些門道來。
他發現街面上的行人車馬是按照行路快慢被分開的。
像他這樣的徒步行人,就得在街面兩旁高出一階的紅磚路面上行走。旁邊臺階下是轎子,抬桿這些慢行的物什,再往街面中間,才是馬車推車這些家什急行的馳道。
而寬闊的街面上不知被何人用白漆畫出了條格,還分了左右——有拿著短棍,身穿紅黃色號坎的公差在街面正中巡查,但有行人車輛不按右手前行的,就會被公差趕回去。
另外,路上每隔一段就有垃圾箱和掃街的在隨時清理垃圾,傳統碼頭上那種臟亂差,小賊,乞丐和揮不去的腥臭在這兒是沒有的。
“行止進退有章有據,治下有序,看來這位曹將軍是有大格局之人。”余仙客看明白這兒的交通規則后,不禁暗中點了點頭,對曹大將軍的評價又高了一層。
廈門港的規劃,相對于這個時代是很超前的。碼頭不但有設施完善的道路,住宅,倉庫以及各種機械設備,另外還按照后世通行的做法,將各種功能區域提前就規劃好了。譬如味道不好的魚碼頭和冷庫就被安置在遠離商業區的位置。
余仙客一行人沿著人行道往前走了大約半里路后,就到了商業區。
既然是商業區,那么建筑格局就要比剛才的辦公區好一些了:辦公區無一例外都是倉庫和二層長條小樓,線條和顏色都很呆板,除了窗戶上那些大塊的玻璃和漂亮的水泥地面外,并沒有什么可看的。
而商業區就不一樣了。臨街的鋪面盡管也是二層磚混樓,但是買下這塊地皮的各地商人都不是窮鬼,所以各種琉璃瓦,各種掛角飛檐,各種內部精裝修......整個商業街被打扮得和后世那些仿古街沒什么區別,古今結合,古色古香,很有味道。
余仙客他們很快就在商業區一家高檔客棧開了房。在享受了一番令人嘖嘖稱奇的熱水洗浴和不帶臭味的馬桶后,余仙客專門將客棧的掌柜請來,拿出銀子,驗證了碼頭官員方才說的內容。
客棧掌柜看到銀子自然是知無不言,再說住在他這里的客人,原本就有很多是來辦各種公事的。所以掌柜很熟稔地告訴余仙客:要見曹將軍,無需走門路,明天去中左所城登記預約就可以。
余仙客聞言這才放下心來。
第二天一早,他便帶著隨從和一些禮品,包了一輛馬車,沿著孤零零一條通往中左所城的水泥路,很快就來到了所城前。
之前的所城是石砌的。而現如今的中左所城外墻經過了整修,不但包了磚,還抹上了一層水泥,四角還設了望樓和機槍巢,明顯是一副軍事重地的姿態。
所城門前自然是有一組衛兵的。
通報了來意后,余仙客看到一個戴著古怪大檐帽,腰里插著一柄手銃的副爺轉身進了一間小木屋。不久后他就被允許進了城——隨從和馬車,包括禮品全部被攔在了所城門前。
跟著一個小兵身后穿過所城大門后,余仙客不由得又愣了一下:所城內部已然是全部變了模樣。
他熟悉的所有建筑物都已經被拆除一空,取而代之的是外間那種紅磚二層小樓和水泥地面。另外,傳說中安放著“雷大人”的墩臺就矗立在所城一角,余仙客果然看到了一座鐵塔上正在不停轉動的銀鍋。
下一刻,正在操場上訓練的大批士兵喊出了口號,巨大而又整齊的響聲令余仙客急忙低下了頭,默不作聲地跟在士兵身后來到了城門旁邊的一棟小樓前。
在接受了門口衛兵的搜身后,余仙客得以進入了小樓,在一間會客室模樣的房間里坐了下來。
過了一會,一個身材高大,皮膚白皙,身穿藍色襯衣的男人從門外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