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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2節 鐘四毛

  正午。

  當一只生滿老繭的大手抓住繩索上下搖晃后,“叮當叮當”的銅鐘聲就響徹了校園。

  鐘聲響夠半分鐘,瘸腿的門房大爺就從操場正中的方臺上走了下來,孤零零一個人往大門走去。

  而在他身后的教學樓里,沒過多久就涌出來一大波學生。這些學生有男有女,他們統一穿著藍布校服,帆布球鞋,正是半大小子年齡。學生們一出樓門就喊叫著,打鬧著往食堂沖去。

  赤崁中學建成的時間不長,是在第四小學完工后才開始修建的。

  隨著移民不斷到來,早期的赤崁小學已經改名成了赤崁一小,后續的幾座小學也陸續在相應的住宅區拔地而起。

  現在不同以往,某個政權已經有了40多萬人口。這么大的基數,就總會有少數人被選拔出來。這些人的知識結構雖說有點殘缺,但是已經可以學習初高中課程了。

  到這時候,第一所中學的成立就不可避免地提上了日程。

  于是赤崁中學建成后,第一時間就收羅了200多名學生。

  生源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就是按部就班從各個小學畢業的學霸。

  雖說穿越眾來此地還不到2年時間,但是由于小學只有數學和語文兩門課,所以每個班里總會有一些孩子能耐得住寂寞和枯燥,從早到晚,再加上晚自習不停努力——學霸的首要屬性是能吃苦。

  這些孩子用了一年多時間畢業后,就進了赤崁中學初中部。

  另外一部分生源是大齡明人。

  這些明人大部分都是從杭州,福州這些地方來的小市民階層。至于他們的身份嘛落魄的童生,失業的伙計,要飯的和尚,還有少數秀才,職業很龐雜。

  明代的識字率是很不平均的,偏遠地區一個縣城也沒幾個讀書人。但是像杭州這種大城市,即便是小市民階層,識字率也相當高。那些普通的織戶人家,通常都會讓子女去學習算賬識字將來給人當了伙計,運氣好熬到三四十歲,就有可能當掌柜的。

  隨著這些年世道愈發的艱難,就總有當地的“城里人”混不下去后跑到大員來討生活。

  是的,最近一段時間,從杭州方向運來的移民中,小市民階層的人數比例呈現出了緩慢上漲的趨勢。

  這些人的到來給大員社會增添了很多活力。且不說那些認字的,即便是普通織戶,那也是能忍受枯燥流水線作業的現成工人,比那些散漫木納的農夫有用多了。

  當教學樓里的第一波孩子們沖出來之后,過了一會,一群走路穩妥的大齡初中生才從樓里跟了出來。

  這些人就是方才說過的那些童生伙計他們也是正兒八經從小學畢業的,而且是同輩人中的佼佼者,只不過他們的小學生涯很短就是了。

  一個原本就能識字算賬的伙計,對照著繁簡表記憶起簡化字是很輕松的。像小學數學,這些人一旦明白了如何將蘇州碼子轉換成阿拉伯數字,學習速度同樣很快畢竟是小學數學,沒什么難度。

  于是小學課堂上經常會出現這樣一副場景:坐在前排的小豆丁們按部就班地學習,而后排那些胡子拉茬的“同學”,用不了幾個月就連續跳級,或者去了中學。

  而今天從教學樓里走出來的這幫人,就是從廣大識字移民中選拔出來的“初中生們”。這些人能迅速適應后世的教育模式,將自身所學在短時間內融進新知識的框架,算得上是“社會需要的人才”了。

  歲數小的初中生們扛不住餓,下課鐘一響就呼啦啦沖了出來。

  而歲數大的這些人多少還有一點矜持,所以赤崁中學成立以來的第一個小默契就這樣產生了:讓孩子們先走。

  在一群說說笑笑的老初中生里,鐘四毛算是歲數比較大的。他已經是奔三的年齡了,之前在嘉興附近的鎮子里給人當帳房,順便替人跑腿收租。

  誰曾想今年8月間的海潮發了瘋,錢塘年久失修的堤壩被破了堤。伴隨著同期而至的大雨,海鹽、嘉興、山陰、會稽、簫山、上虞、余姚一線“人畜廬舍漂溺無數,濱海及城郊居民被溺死者不可勝計,海水直入郡城,街市可行舟。被溺死者,各以萬計。”

  說崇禎是歷史上最倒霉的皇帝一點不過分:從他登基的1628年起,小冰河時期的旱,澇,蝗,潮,冰雹,大風,霜凍這七種武器,就像聽到了發令槍一樣開始輪番在中國最富裕的江南地區肆虐,硬生生將明帝國的錢袋子給砸了個稀巴爛。

  最巧的是:到了崇禎末年,這些災害卻又慢慢消停了下來及到玄燁上位,小冰河時期正好完結順天承命,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評價就這么掉到了吃死雞的康麻子頭上,千古一帝的大帽子也順手被抬了出來。

  只能說崇禎太衰。

  鐘四毛就是在這場潮災中完蛋的。

  他常年收租的幾個村子和桑園統統遭了災,莊稼被淹,農戶全家都漂浮在了海水中。他的東家不但放出去的貸款打了水漂,投資的桑園和棉田也全部完蛋——海潮沖刷過的地方,土地會鹽堿化,價格大跌。用后世的話來說,就是這些桑園棉田跌停了。

  于是鐘四毛在看到商行東家上吊的同時,自己也破了產他省吃儉用攢下的那點銀子,包括借來的資金,也是入在商行帳上一起投資出去的。

接下來,要賬的帳房被要賬的上門催債  賠光家產后,破產的鐘四毛只能帶著老婆娃娃跑路了。好在現如今跑路比較方便——杭州城外的塘莊在常年“招工”這件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自從某人跑到福州領了游擊將軍印信的那一刻起,原本已經漸漸維持不住的“杭州站地下秘密人口輸送線路”,就索性掛起了“曹氏糧臺代辦處”的招牌,開始了半公開的“勞務中介”活動。

  塘莊門外,杭州城里的菜市口,甚至包括蘇州城外,杭州站都設立了“勞務攤點”,隨時準備著將“招聘”來的苦哈哈們運走。

  于是帶著全家走投無路的鐘四毛就在塘莊掛號上了船。結果到了大員以后,一家人卻發現并沒有遭遇想象中的苦難,日子反倒好過了很多。

  鐘四毛和自己8歲大的兒子先是齊齊進了小學。然后沒用多就,鐘四毛就跳級到了中學。

  到了這時候,鐘家人突然發現,他們又有錢了!

鐘小弟在小學吃喝學費全免不說,鐘四毛本人從進了中學的那天起,不但食宿校服課本文具免費,而且每月還有2兩銀子的獎學金“這不就是縣學里的廩膳生員嗎?”可憐鐘四毛一個伙計出身的,臨了破產后居然還混成了從小自己就羨慕的廩膳生員  鐘家女人同樣有事做:會算賬的她很快就在街道辦當上了庫管,負責記賬和給新移民發放鍋碗瓢盆,每月的工資是3兩銀子。

  鐘家的元氣就這么恢復了過來:他們仔細算了算,按照現在的收入情況,大概用不了三四年的功夫,就可以還清房貸了。

  所以鐘四毛現在對曹氏這個軍閥政權的感激之情是與日俱增。是的,在明人眼里,曹氏和歷史上的鄭氏一樣,就是一股傳統軍閥而已,和吳三桂,毛文龍之流沒什么區別。

  等一群留著短發的“廩膳生員”說說笑笑來到學校食堂后,歲數小的初中生們早已經端著鐵餐盒在大口吃飯了。

  今天的午飯平平常常:一大塊經過油炸的茄汁黃唇魚是主菜,配菜是炒時蔬,每人還能領到一小碗酸奶。主食是土豆泥,烤海苔和紫菜蛋花湯不限量。

  大口吃著酸甜味的,上面澆著紅色茄汁的油炸魚塊,鐘四毛由衷地感到心滿意足。

  明國那邊不是沒有上等餐肴,名品名菜,但那都是大戶人家,或者商人擺宴時才能吃到。像這邊縣學里的普通一餐能做到如此美味的,鐘四毛還是平生僅見。

  食堂里一片咀嚼聲,其樂融融。當大伙吃到一半的時候,教師們也陸續走了進來。

  當四五個教師魚貫走進門后,學生們依舊在埋頭大嚼食堂里不用行禮。

  而當老師們路過鐘四毛身后的時候,他突然感覺到肩膀上被人輕輕拍了一下,然后耳邊響起了一句不大的聲音:“吃完后去校長室一趟,有人要見你。”

  鐘四毛愕然轉頭,卻發現說話的是姜尚老師——赤崁中學歲數最小,學問卻極深的一位老師。

  說完這句話后,已經戴上了一副進口近視眼鏡的姜尚,輕輕拍了拍鐘四毛的肩膀,微笑一下后,扭頭走了。

  鐘四毛這會卻不淡定了。盡管他從沒和校長交流過,但他知道校長是此地的大官兒,就像明國的國子監祭酒兼禮部侍郎一樣,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所以鐘四毛幾口將盒里的飯吃光后,急匆匆出了食堂,趕緊往3層高的行政樓跑去。

  到了樓廳,出示學生證和說明緣由后,鐘四毛被門衛指點到了三樓最里間的辦公室。

  當他戰戰兢兢敲開門后,首先看到的是占據了兩堵墻的書架和書籍。而辦公室里穿著一身淡黃格子西服的白嘉寶校長,正在溫和地伸手示意他走過去。

  在校長身旁,坐著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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