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生絲之類就算了,謝家近年來多與一官大幫交易,怕是沒有多的貨再去大員貿易。”
謝出水說出這句話后,熊道的眉毛禁不住往上一挑,下一刻他馬上堆起滿臉笑容:“不妨事不妨事,眼下大員島貧瘠,便是一把麻繩,一捆瓷碗能運去,也是好的,不挑揀,不挑揀,哈哈。”說到這里,熊老爺抬頭大聲尬笑起來。
而謝福清此時也附和著一同尬笑兩聲,順便嚴厲地掃了族侄一眼。接下來雙方再客套幾句,熊老爺便起身告辭,謝氏急忙起身相送。一伙人其樂融融的來到會館門前,熊老爺道別了老練的謝福清和莫名對自己有點敵意的謝出水,回身上轎。
“出水,你來杭州時日不長,地盤還沒摸清,豈能當著此人的面說那種胡話?!”送走客人之后,剛回到包間,謝福清陰沉著臉,瞪著謝出水問到。
謝出水聽族叔問罪,黑臉上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四叔,有些消息您老還不曉得,這伙人在大員島上給日人躉賣生絲,不合犯了鄭一官的忌,怕是時日無多,四叔無需在意。”
謝福清眨巴著眼睛回味一番后,先是扶著椅背坐定,然后他盯著謝出水的眼睛,緩緩問道:“鄭一官為何不早早剿平此輩?”
“四叔您知道的,鄭氏近日正以銅山為營,和官軍往還,騰不出手。”
“嗯,那早先鄭氏有暇時,為何不去大員抄紅毛人老窩?”
“哦這個,大約是紅毛人銃炮犀利”
“紅毛人怎生去的大員島,別個不知,你當年是帶著兩艘船去過澎湖助拳的,你怎能不知?”
謝福清說到這里頓了頓,然后皺起眉頭繼續說道:“官軍和鄭氏當日多少人船?紅毛才多少人船?鄭氏但凡有一絲辦法,能禮送紅毛去大員?”
“你大約是聽了誰家的湯兒,真個以為那熊道一伙人是偷襲大員得手?紅毛人尸橫遍野,城墻炸裂,這怎生能是偷襲?”謝福清說到這里,一臉無奈:“那伙人是大蟲!鄭氏再清楚不過,一官果真有那個能耐,早就平了大員,還用待在銅山喝風?!”
謝福清此時越說越氣,越說越怕。他以一個四十年老海商的經驗,方才敏銳地覺察出一絲風險,這會再這么一分析,謝福清算是徹底搞清楚一件事:自家這莽撞族侄,把那大員島上的人看成土雞瓦狗,方才一句話就替謝家站了隊 鼻尖似乎有一股莫名的焦糊味兒飄過,謝福清這時煩躁地在屋里走來走去不知為什么,他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有些消息我不曉得?混賬!那塘莊二掌柜是杭州丐幫大龍頭的結義兄弟,手下八千弟兄,這等消息你又曉得幾個?”。
回頭看著張大嘴的族侄,謝福清再不啰嗦,直接問道:“船貨都齊備沒有?”
“齊備了。”謝出水點點頭。
“我這就給家主寫信,你拿到信就去乍浦,后日和老十三的船一起回漳州。”
“老十三?”謝出水驚訝道:“老十三的船尚未備齊貨?”
謝福清已經不想和這個腦殘族侄再說什么了,他這時扯過一旁案幾上的筆墨,就地開始寫起信來。寫完后,信封拿火漆封好,然后謝福清把信交給族侄:“老邁也好,昏聵也罷,江南的事眼下還是我說了算。你這就走,最遲后日,就要和老十三雙船同歸,緣由都在信中,家主看完自有說法。”
就在謝出水拿起信,拉開包間門的時候,謝福清背對著他,冷冷地補了一句:“出水,須記得你姓謝,不姓鄭,莫要聽錯了話,使錯了力!”
看著謝出水心事重重的走出門外,謝福清一張古銅色的臉上依舊掛滿了寒霜,他起身回到在會館長租的小院里,思慮良久以后,又回到堂屋寫起信來。
這次信件的內容很詳細,謝福清寫完后,一邊封口,一邊喊門外的長隨進屋:“石頭,這封信你拿好,我再支20兩銀子給你。明日一早你便去乍浦,不要搭自家的船,只管搭別家的船,盡快回府,把信交給大老爺。”
“石頭曉得了。”
打發走信使后,謝福清又喊來另一個長隨,命他拿著自己的名刺去塘莊投帖,定個時間后,他要回訪熊老爺。
老謝在會館里這一溜操作,已經走遠的熊道熊老爺是不知道的。講真,熊老爺出會館門以后,就已經把謝家叔侄忘了 不屬于自己工作范疇內的東西,記那么詳細做什么?
從謝出水暴露出謝家是鄭氏的生絲供應商那一刻起,這件事的性質,就已經從人民內部矛盾,上升到了敵我矛盾的層次。而敵我矛盾這種事,不歸熊道管,歸魯成管。
明代福建絲織業發達,尤其是貿易興盛的漳,泉等地,民間手工業者生產出的絲織品相當有名,漳紗泉錦暢銷中外。
然而絲織業和桑繭業是兩回事事實上,福建并不產生絲。
由于地理和氣候的原因,福建桑繭業很不發達。八閩通志說:“此地蠶桑差薄,所產者多,民間所須織紗帛,皆資于吳航所至。”
同樣的記載亦見于興化府志:“本地蠶葉差薄,絲多頹,民間所織紗帛,皆資于吳中。”
也就是說,福建其實是個兩頭在外的貿易模式:一邊從蘇州吳縣大批進口江南生絲,一邊通過本地加工業出口成品綢緞和生絲。
絹,用湖州頭蠶絲為上,柘蠶次之,有素織、花織、云織、金線織紗,亦用湖絲,好者有素紗、花紗、金線紗絲布,用湖絲,今織者少 以上。
包括鄭芝龍每年販運去日本的生絲,包括荷蘭人從老鄭手里硬買來的生絲,這些貨9成都來自于同一個地方:蘇州吳縣17世紀全球最大的絲綢批發市場。
而切斷敵方財源,打擊對手運輸線,則是敵對勢力間最基礎的操作。早已被列為穿越政權1628年頭號勁敵的鄭芝龍鄭大帥哥,恐怕這會還不知道,早在杭州站成立之初,從根源上打擊他的生絲運輸渠道,就已經是規劃中重點任務之一了。
好吧,這就叫踏破鐵鞋無覓處:面對茫茫多的大小海商,原本杭州站還騰不出精力去調查誰是鄭家供應商,沒想到今天居然自己跳出來一個 當天晚些時候,一道電波從塘莊發向了摩云觀。
不久之后,摩云觀也發出了兩道電波,其中一道的目的地是大員,另一道則穿入虛空深處,不知所向。
第二天下午,乍浦鎮外的私港。
乍浦位于杭州灣北岸,依山傍海,地理位置優越,是進入杭州灣的必經之地。
而從福建駛來的尖底福船,一般是不會深入杭州灣的水文情況復雜,有擱淺的危險。所以位于杭州灣口的乍浦,金山等地,就成了一些閩粵商船的駐泊地。
歸屬于謝家的兩艘福船,此刻正停泊在乍浦鎮外的一處叫牛頭港的私港里。
昨日從杭州出發后,謝出水乘著一艘小劃子不停趕路,半日功夫就已經趕到50余里外的乍浦鎮。同族的船長謝十三當時得到通知后,未敢怠慢,今日一早便從乍浦鎮胡亂進了些雜貨將剩余的船艙填滿,謝家的兩艘船此刻已是整裝待發,只等明日一早,就要上路。
就在船上的水手們百無聊賴曬太陽的時候,私港外走進來兩個差役,身后跟著一個家仆模樣的人。
這三位仁兄一路沿著港內的各式大小船只打聽走動,不多時就來到了謝家船前。
“綱首可在?出來回話!”衙役三兩腳從跳板爬上船后,操著一口本地土話,張口就喊。
正在艉艙里說話的謝出水和謝十三兩個人聞聲出艙,見是兩個乍浦縣的差役,急忙上前行禮:“不才就是船綱,敢問二位差爺有何貴干?”
總得來說,私港中的這些閩粵船商,和乍浦縣衙屬于井水不犯河水,平日里船商的孝敬及時繳納,縣衙對此地也是睜只眼閉只眼。
差役見正主出來,將身子一讓,翹起大拇指往肩后一指:“帶家書的差事。”
一個圓臉,青衣軟帽,小廝模樣的年輕人,這時從差役身后走了出來。
“俺是東湖鎮魯老爺家的,家中有書信要帶到漳州府,方才打聽到貴船是往福建去的,所以嘛”年輕人說到這里,笑瞇瞇的住了嘴。
謝出水聽到這里,已知原委,當下哈哈一笑:“好說,好說,捎家信乃是常事,小事一樁,幾位且隨我來。”
雖然不知道這位勞什子東湖魯老爺是何方神圣,但是謝出水知道,能勞動乍浦縣差役前來打問送信,這位老爺必定是當地大戶,這個錯不了。
心情很不錯的謝某人,這時候已經決定不收快遞費了,沒準今后還能搭個關系不是?
年輕人來到艉艙后,將一直背在后背的包袱打開,露出了里面一個厚實的黑漆木匣,幾封信,還有兩雙緞面細布底新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