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屯長名叫“午”,一個四十來歲憨厚漢子,來自咸陽。
此刻,他癱坐在地上,汗出如漿。
這一回,他是撿了一條命!
如果不是陶坊里的陶匠重,在關鍵時刻出面為他求情,估計其他人根本不會為他多說一句話,只會在一旁當個吃瓜群眾。
現在雖然還不算完全脫險,但總算是有了一線生機。
只要第二窯陶俑能夠成功燒制出來,那這次的危機就可以安全度過了。
只是,卻是連累了重…
這原本不關他任何事的!
照心里面有些內疚,他一臉歉意地朝站在一旁的重看去。
重剛聽到那少府老吏的話時,也是有些錯愕,但很快就將心情給調整過來了 只要午之前沒有說假話,那這一次炸窯的原因,就是他說的重心不穩。
只要裝窯時調整過來,就決不會出問題。
害怕有什么用?
害怕又解決不了問題,害怕更救不了自己。
想到此處,重便對依舊癱坐在地上的午說道:“趕緊起來,將那窯口清理干凈,準備再次裝窯。”
“好。”
午連忙狼狽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連身上的泥土也顧不上拍一拍,感激地說道,
“這一次,多謝你了!”
重朝他點了點頭,卻是沒再說話。
幾天之后,午帶著底下的那些人,將那些其他屯制作完成的陶俑俑胚,晾曬干透之后,又開始日以繼夜地裝窯。
這一次,重也放下自己手中的工作,全程盯著他們裝窯,不止讓他們將兵俑俑胚倒立放置,而且還讓他們將馬俑俑胚同樣倒立安放。
裝好窯之后,重又親自上上下下檢查了一番,見沒有大礙之后,這才讓午封窯點火,開始燒窯。
對于重直接插手自己工作范圍內的事,午絲毫沒有覺得不妥,反而對重言聽計從。
自己的命都是重救下來的,他還能害自己?
更何況,這一次兩個人是真正的一根繩上的螞蚱了,重他要真是害人,最后還不是害了自己?
這可能嗎?
當然不可能。
所以,午很是放心。
三天之后,又到開窯的時間了。
這一次,盡管在燒窯途中,窯中雖然沒有像上次那樣,發出巨大的聲響,但誰也不敢保證,這次燒窯就是成功的。
午站在窯口附近,臉上一副忐忑不安的表情,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什么,似乎是在向窯神祈禱。
他所在的屯里人,也都一個個緊張萬分,目不轉睛地盯著窯口的方向,這一次開窯的成敗,不止關系著午的命運,也關系著他們的命運。
重帶著粟等一群人,則是站在另一側,雖然沒有午那么緊張不安,但也是臉色嚴肅。
燒窯這種事,即便是經驗老道的老手,在開窯之前,也無法完全確定,窯里面到底是什么情況。
一切只有等開了窯,才能知道這一窯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
其他各屯的陶匠,雖說因為有著士兵的監督,沒有圍過來吃瓜,但也是將注意力集中到了這邊。
他們也都想知道,這窯到底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
若是失敗了,咸陽午和櫟陽重,會不會因此受到懲罰?
快到正午時,那少府老吏才姍姍來遲。
一到窯廠這邊,他也不看眾人,朝重揮了揮手,淡淡道:“開窯吧。”
“是,大人。”
重應了一聲,便朝身后的粟等一群人示意了一下,率先朝窯口走去。
午見狀,也連忙帶著人跟了上去。
過了不多時,窯口便被打開了,里面一陣陣熱浪撲面而來。
實際上,窯口在燒制陶器階段,就有一個降溫期,目的是為了讓窯內的溫度慢慢冷卻,以免燒制的陶器降溫過快,而產生裂縫,或者直接裂開。
此時開窯,里面的溫度已經不高了,完全在大家的承受范圍之內。
重和午對視了一眼,便帶著人依次進入了窯內。
過了不多時,一直待在窯外翹首以盼的眾人就看到,一尊尊栩栩如生的兵馬俑,被人從那窯口之中,源源不斷地抬了出來。
一直過了小半個時辰,重和午那群人才停歇了下來,盡管身上汗水淋漓,連衣服都濕透了好幾遍,但他們一個個的臉上,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在窯廠前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地擺放著二百余尊陶兵俑,一百多匹陶馬俑。
這些兵俑身材高大,威武雄壯,臉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栩栩如生。
而馬俑,則是高大健壯,左顧右盼,威風凜凜。
那些關注著這邊情況的陶匠們,此刻都是寂靜無聲,連手中的工作都忘了。
少府老吏也是被這場面給震了一下,過了好半晌,他的臉上才露出了笑容,緩緩點頭:
“好,這批陶俑燒制得頗具風采,待我快馬加鞭,送幾尊樣品給少府令章邯章大人,以及丞相李大人過目,若兩位大人都滿意,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說完,他就揮了揮手,便有十多名士兵上得前來,將幾尊兵馬俑小心翼翼抬上馬車,隨后便在一名小吏的率領下,揚長而去。
那兵馬俑樣品送走之后,少府老吏看了一眼汗流浹背的重,又道:
“此地一應陶務,暫由重來負責,兵馬俑俑胚的制作、燒制、彩繪等等程序,均需經由重之手,方能施行,若有不遵者,初犯者十笞,再犯者三十笞,屢犯者,殺無赦!”
老吏這話剛說完,午就一臉興奮地大聲喝道:
“謹遵大人之令!”
其他一眾陶匠,此刻看到那么多燒制成功的兵馬俑之后,也早沒了之前吃瓜的心態,紛紛應和:
“謹遵大人之令!”
而重這時候也反應了過來,但他聽到這話之后,第一感覺并不是欣喜,而是肩膀之上重重的責任。
然而,此刻并不是他猶豫的時候,他趕緊朝老吏一抱拳,低喝道:
“多謝大人!小人定當肝腦涂地,以報大人…”
“用不著你肝腦涂地。”
少府老吏擺了擺手,淡淡地說道,“你能做好分內之事,就是對我最大的報答了。”
說完,他便轉過身去,一步一步慢慢地離開了。
幾天之后,從咸陽傳來消息:丞相李斯、少府令章邯都對這兵馬俑大加贊賞,但他們覺得還少了一點什么,讓陶匠們再好好想一想。
重得到這個消息后,便立刻召集各個屯長們,一起來商議此事。
自從被重救了一命之后,午便對重充滿了感激,基本上可以說是亦步亦趨,唯重馬首是瞻。
此刻,一聽重說了開會的原因之后,便立刻開動了腦筋,第一個發言:
“重大哥,是不是大人們覺得,那些陶俑之中,只有男子俑,而沒有女子俑,所以才會覺得少了點什么?”
這廝說的,好有道理啊!
這些陶俑之中,的確是沒有女子俑的。
眾人聽了午的話后,先是一愣,緊接著哄然大笑起來:
“重,你是不是離家太久,想自家婆娘想得緊了?”
“我看就是,要不然,怎么說正事的時候,他居然一下子就想到了女子?”
“真是瞎胡扯,這是兵馬俑,都是士兵,哪來的女子俑?”
原本午還有一些不服氣,可當聽到有人提起這是兵馬俑之后,頓時醒悟了過來:
自己這是怎么了?
居然都忘了這是兵俑了,居然還說沒有女子俑,真是丟人丟到姥姥家去了!
“大家不要笑話午了,他也是好心,想早點解決問題,一時間想岔了。”
一群人都在哈哈大笑,重也沒有責怪他們,也是笑著點了點頭,說道,
“既然午已經說了,那大家都說說自己的意見吧,到底是少了點什么?”
重開了口,大伙兒也不好繼續笑話午了,畢竟還是正事重要。
可大家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頭緒來。
過了好一會兒,一位來自咸陽官營陶坊的、年紀和重差不多大的陶匠疆忽然開口說道:
“既然大家都不開口,那我就來說說,這兵馬俑,無論是在體型、神態還是表情上,應該是一流水準了,這一點,兩位大人也是認可的。”
“可為什么他們還是會覺得少了點什么呢?”
陶匠們聽了這話,都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沒錯,兩位大人贊不絕口,自然是對兵馬俑極為滿意的,但他們還是覺得少了點什么,究竟是少了什么,這就很重要了。
疆見大家都將目光集中在了他身上,也不發憷,直接說道,“我思來想去,這兵馬俑,無論是武士俑,還是將軍俑,都是灰陶制作而成,是不是色調太過單一了?”
“噫!”
這話一出,眾人都是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
重也頓時感覺豁然開朗。
沒錯,這兵馬俑就是色調太單一了,需要著色才對!
一想到這里,重連其他人也顧不上了,徑直來到少府老吏的駐地,向他稟報了此事。
重躬身道:“此策,乃是來自咸陽官營陶坊的屯長疆所獻。”
“嗯,我知道了。”
少府老吏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就欣賞這種人,不貪功,不占功,這種人往往做事會讓人很放心。
他看了重一眼,鼓勵道,“先按你的想法,做幾個著色陶俑出來,其余的事,你大膽去做,有事我擔著。”
“謝大人!”
重感激地拱了拱手,便退了出去。
回到窯廠之后,他又將那些屯長集中在了一處,開始商討著如何給你陶俑著色。
事實上,彩繪陶,重這些人也是輕車熟路,之前也不知做過多少了,但對這陶俑,卻是不敢輕易上手。
八十多個屯長你一言我一語,討論了好幾日,總算是討論出了個結果。
各家都做一個彩繪陶俑出來,最后從中選擇最好的幾個,送到少府老吏處去。
商議已定,眾人便立刻開始行動了起來。
重也不例外。
回到制陶工地上,他并沒有立刻著手給陶俑著色事宜,而是站在一尊已經燒制好的陶兵俑前,細細地觀察了起來。
這尊兵俑全身灰色,盡管高大威猛,然而眼神都是灰色的,缺少了精氣神。
再仔細看去時,重便發現了問題這陶兵俑身上密布著細細毛孔,用手一摸,粗糙之極。
要知道,彩繪要求毛細孔不宜太多,也不能太少,表面不宜太滑,也不能太澀。
而如今這種陶兵俑,顯然是不符合著色要求的。
這就意味著,所有的兵馬俑在燒制之前,就必須進行處理,方能在燒制之后再進行著色。
這種處理的方式,也很簡單,那就是,在陶俑俑胚入窯燒制之前,就在其表面用極細的泥均勻涂抹,并加以壓光。
想到此處,重便立刻派人去通知其他人這件事,自己則親自動手,開始給還沒有入窯燒制的俑胚表面,涂抹細泥。
其他人見狀,也一起跟著干了起來。
幾天之后,當這一批重新處理的陶俑燒制之后,重便發現,這批陶俑身上的毛孔不多不少,不滑也不澀,正好符合彩繪的要求。
但為了彩繪的附著力更強一些,重又讓人在陶俑身上涂上了一層薄薄的清漆。
之后,重便正式開始對陶俑進行彩繪了。
他在陶俑的顏面、手、腳面部分先用一層赭石打底,再繪一層白色,再繪一層粉紅色,盡量使色調與人體膚色接近。
而袍、短褲、鞋等處的彩繪,則是采取平涂一種顏色。
只是在衣袖與袖口、甲片與連甲帶之間運用不同的色調作對比,更顯示出甲衣的質感。
對于胡須、眼眉的處理,重則是用黑色,繪成一道道細細的毛發。
足足花費了兩天時間,重才完成了一尊陶俑的彩繪著色處理。
此時再去看時,這尊陶俑身上,色彩絢麗,英氣逼人,那雙眼睛被點上了顏色,更是如同活過來了一般!
幾日之后,櫟陽重、咸陽午、官疆等幾位屯長所燒制的彩繪陶俑,被送到了咸陽。
很快,朝廷便下了詔令,以這幾種彩繪陶俑為模板,大量燒制兵馬俑。
一晃幾年過去了。
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一代帝皇死在了第五次東巡途中,舉國哀悼。同年,皇子胡亥繼承了皇位。
然而此時,秦始皇帝陵仍舊在修建之中,并未完工。
重和一干陶匠,早在數年之前就已經完成了兵馬俑的燒制工作,此時卻依舊在各個窯口之間奔波忙碌著,為朝廷燒制各種精美陶器,不知何時是盡頭。
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冬,陳勝、吳廣起義軍一路之上,勢如破竹,竟一直打到了距離秦始皇陵園不足數華里遠的戲水附近(今臨潼縣新豐鎮附近),秦帝國危在旦夕。
少府令章邯當即向秦二世建議:“盜已至,眾疆,今發近縣不及矣,驪山徒多,請赦之,授兵以擊之。”
二世當即準奏,命章邯率領修陵大軍回擊起義軍。
刑徒們都拿起武器,去和起義軍打仗拼命了,哪還有人留在驪山修建陵園?
于是,尚未完全竣工的陵園工程,不得不草草完工。
大戰持續了數日之久,離得并不遠的窯廠也是一片混亂,雞飛狗跳。
等到章邯率軍將起義軍擊潰之后,窯廠也逐漸恢復了平靜,此時眾人才吃驚地發現 屯長重、午,以及他們所率領的那些陶匠們,竟在這混亂之中,消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