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二十六年二月春,天剛剛下過一場細雨,藏了一整個冬天的綠意,就趁著這雨水的滋潤,從四面八方冒出頭來。
陶坊里,顧名思義,乃是一處專門燒造陶盤、陶罐這一類陶器的地方,在田舍邊不遠的小山坳里,一座又一座的陶窯鱗次櫛比。
這里中,絕大部分的村民都有一手制陶、燒陶的好本事,每到農閑時分,那些陶窯一個個都燒得旺旺的,青煙直上云天,場景蔚為壯觀。
只是,這些年來,秦皇政屢屢向鄰國發動戰爭,亡韓滅趙、除魏伐楚,戰亂不休。
里中的青壯男子,大多都被征走了。
這些人一走,往日紅火的那些陶窯,再也不復往日的熱鬧。
“兒郎們再不回來,這些窯口恐怕都要破敗了。”
一個身穿粗布麻衣老者站在里門處,遙遙張望了一會兒,忍不住搖頭嘆息。
他的名字叫作“重”,雖不是里正,在陶坊里卻也是德高望重。
陶坊里一大半的陶工,都是重的徒弟,剩下的那些人,也多多少少得到過重的指點。
只是如今這些人,大半都去打仗了。
剩下的,要么是正好服完了兵役的,要么就是年邁體衰,或者身有殘疾的。
“窯口毀了不打緊,還能重造,只要人回來就好了。”
里門旁,一位瘦削的老者說著這話,隨后又感覺有些不對,趕緊安慰道,
“你莫要擔心,你家幺兒粟聰慧機靈,定能逢兇化吉,安然歸來。”
這瘦削老者名叫吉,是陶坊里的里監門。
里監門,是秦朝時掌管里門的吏卒,主要負責里門開關,百姓出入。
用通俗一點的話講,就是村子里看門的。
吉原先也有兩個兒子,早先輪到他們服役之時,運氣不好,正好參加了滅趙之戰,雙雙陣亡。
“若是我家幺兒回來…”
聽了里監門吉的話,重輕笑一聲。
他原先也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瞻,前些年卻是死在了伐魏之戰里。
如今,他也只能祈禱幺兒粟,能夠好好地活著回來了。
剛說了半句話,重臉上的表情忽然就凝固了,半張著嘴,瞪大了兩只眼睛,愣愣地看著前方。
吉見他沒往下說,覺得有些不對勁,轉頭沿著重的目光看去,先是一愣,緊接著大喜:
“回來了,回來了!兒郎們回來了!”
在里門外的小路之上,稀稀拉拉的三四十人,身上穿得破破爛爛,蓬頭垢面,有幾個人的身上還帶著傷,衣服上都還有著暗紅色的血跡。
然而,這些人一路走來,卻是抬頭挺胸,器宇軒昂,一個個臉上都帶著笑,滿是驕傲地大聲吼道:
“我們勝了!”
“燕國滅了,齊國降了,以后都不打仗了!”
“以后可以好好過日子了!”
重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幺兒粟,左腿上包著厚厚的白麻布,那白麻布之上,似乎還有著血跡,看模樣應該是受了傷,忍不住心里一沉。
但很快他就釋然了。
參加了滅燕之戰,能夠活著回來已經是邀天之幸了,傷了一條腿又算得了什么?
有多少人不要說回來了,估計連尸骨都找不著了。
跟那些人比起來,粟已經很幸運了。
重在安慰自己的時候,那群人說話間就到了里門附近。
粟也是大老遠就看到了自己的父親,怎奈腿上有傷,不能快行,只好一步一步慢慢走上前來,先是對重行了一禮道:“父親大人,孩兒回來了!“
說著,他直起身來,略有些得意地笑道,“粟如今可不是庶民了,已得上造爵位。”
其他跟他一起打完仗回來的人都笑了起來,紛紛嚷道:
“上造算什么,我已是簪裊!”
“不錯,我也是簪裊,小小的上造也好意思炫耀,真是不知羞!”
“對,不知羞,哈哈…”
重和吉原本看到他們這副慘狀,有些低沉的心情,被他們這么一鬧,頓時蕩然無存,心中忍不住有些好笑。
“小小的簪裊也敢炫耀,我這不更都未曾說過話!”
重掃了他們一眼,重重地“哼”了一聲,道,“看你們一個個都臟成了什么樣子,還不趕快回家好好收拾收拾,再修整幾日,咱們的陶窯,也該燒起來了!”
戰國時期,秦國的秦孝公即位以后,立志變法圖強,于是重用商鞅,先后兩次進行變法。
其中就有一項就是“獎勵軍功”,頒布了按軍功進行賞賜的二十級爵位制度。
最低一級的士伍算是0級,之后才是公士、上造、簪裊、不更,等等。
因此,在秦國,只要參加了戰爭而不死,基本上都能升爵。
當然,爵位越往上,越是難升。
當年重也是服了兵役的,參加過好幾次戰爭,一直到爵位升至不更之后,才不用繼續服役。
重雖然說是修整幾日,實際上這一修整,一直修整到了三月中旬。
里中的這群人外出征戰多時,早已疲累不堪,很多人身上都帶有這樣或那樣的傷勢,又豈是幾日時間能夠修養得過來的。
再加上這些人離家多時,還有諸多家事需要厘清,那需要的時間就更多了。
于是,這一拖就拖了一個多月。
不過,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重也沒有閑著,他開始忙著到處去查看陶土的情況,檢查之前使用的模具是否還能繼續使用,如果不能,就要重新打造過。
再之后,他還要前往各個窯口里去查缺補漏。
這么長一段時間沒有開窯,這窯口里面都成了蛇鼠繁衍之地,已經開始漏雨長草了。
里中兒郎們的回歸,讓重仿若煥發了新生,一心撲在了陶窯重新開火的事情上。
而那些和粟一樣,剛剛服完了兵役回到家里的里人們,也都沉浸在“天下一統,再無戰事”的興奮之中,終于可以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了。
他們不知道的是,在燕國滅亡,齊國投降之后不久,秦王“以王號不足以顯其業”,乃稱皇帝。
史稱,秦始皇帝。
秦始皇掃滅六國,一統天下之后,就開始下令大規模地為他修建陵墓,并由丞相李斯負責督造,少府令章邯負責監工。
實際上,秦始皇13歲即位后不久,就已經開始在驪山修建陵墓,到掃滅六國之時,已經修建了有二十六年的時間。
在這一階段,先后展開了陵園工程的設計和主體工程的施工,初步奠定了陵園工程的規模和基本格局。
整個皇陵占地面積大約五十七平方公里,并且整體劃分出了三個區域,最里面是內城,然后是外城,再向外延伸就是外城以外,整體的設計都是依據著咸陽都城來設計的。
如此浩大的一項工程,秦國人又要征戰四方,哪有足夠的勞動力來完成?
也正是因為此,在這二十六的時間里,主體工程仍遠遠未能完成。
但如今天下一統,再無戰事,便可集中全天下之人力物力,來為自稱“德兼三皇,功過五帝”的秦始皇修建皇陵了。
向南看到這里的時候,忽然想起來了一件事——
后人說,秦始皇是個暴君,律法嚴苛,犯一點小錯就會遭受刑罰。
別的不說,光是讓丞相李斯督造秦皇陵時,便征召了“70余萬刑徒”。
整個秦國才多少人?光是罪犯就有70多萬人,這還能不是暴君?
實際上,驪山陵墓的服役人員,《史記》中是這么記載:“隱宮徒刑者七十余萬人”。
“隱宮”一詞,在徐廣《史記集解》的解釋是:“為宦者”。
在先秦時代,宦官并不等同于太監,而是指,在宮中內廷任職的人,比如皇帝的親近侍衛,就屬于這一類。
至于后面的“徒刑”,可不等于“刑徒”。
“徒”在先秦時代,有士兵的意思。
“刑”,才是指的刑徒。
三月中旬,打完仗回來的青壯年們都已經休整完畢,該養的傷也養好了。
趁著這空檔,粟還帶著眾人,來到挖掘陶土的地方,好好地清理了一番。
重也已經將制作陶胚的模具,全都修葺一新,各個窯口也都走了一遭,基本上沒有什么大的問題。
如今,已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陶坊里,也該出陶了。
這一日,趁著陽光明媚,風和日麗,重讓幺兒粟去將里中的勞動力都集中起來,準備開始制陶。
重站在眾人面前,正打算說一些大家要注意的事項時,忽然聽到一陣“噠噠,噠噠,噠噠”的奔馬聲,直朝里中而來。
眾人轉頭往里門處一看,只見里門外的大道之上,奔來了一小隊人馬,那馬匹之上,一個個都是身穿鎧甲、腰帶佩刀的士兵。
其中一個領頭的,頭戴長冠,一看就是個軍吏。
這群官兵經過里門之時,連看也不看里監門吉一眼,就直接沖了過去。
吉顫顫巍巍地站在那兒,臉色發白,連擋都不敢擋一下。
官兵們驅使著馬匹一直奔到眾人跟前,才猛地一拉韁繩,馬匹發出“嘶”地一聲長鳴,頓時停了下來。
領頭的軍吏見到這么多人集中在一起,也不害怕,施施然就下了馬,掃了眾人一眼。
緊接著,他便將目光鎖定在了重的身上,開口問道:“這里可是陶坊里?”
“是。”
重點頭應了一聲,接著問道,“不知將軍此來,有何要事?”
“聽說陶坊里匠人制陶手藝高超,不知是真還是假?”
軍吏沒有回答他的話,反而又問道,“對了,誰是重?”
重皺了皺眉,道:“小老兒便是重。”
“大人,他的確就是重。”
就在此刻,從馬上又下來一個身穿常服的中年人,他笑著對那軍吏說道,“這些里人,大多都是重的徒弟。”
重一見,頓時一愣,之前沒仔細看,現在才發現,這群士兵中間還有這么一個人。
這中年人他認識,是縣工師葛。
縣工師,相當于縣工商局、縣礦業局、縣林業局等等好幾個部門統合到了一處,權力還是很大的,當然他還管著縣里面的各個官營作坊。
而陶坊里,卻是小手工業作坊,雖歸縣工師管,但實際地位卻比公營的工坊低得多了。
向南曾經在翻閱一些資料的時候,也多少了解一些。
在秦朝的手工業者中,除了國營大工場中的附庸工匠和刑徒之外,還有一小部分私營手工業者。
這個考古上有一定的發現,他們的地位要比一般編戶農民還要低,主要的工作就是謀生和隨時準備著“國家需要你”,然后你來服徭役。
這個角色,在《秦律工人程》里面也是與刑徒并稱的。
重見到縣工師葛也來了,臉色便變得凝重了起來,又繼續問道:“將軍打聽小老兒,又有何事?”
“好事,大好事啊!”
軍吏沒有說話,葛卻是上下打量了重一番,撫掌大笑了起來,隨后又臉色一整,大聲說道,“奉丞相之令,征天下百工,共筑皇陵。”
重一聽,頓時了然。
秦皇陵,他當然知道!
這秦始皇登基之初便開始建造的陵園,至今已經修建二十六年,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見他有些遲疑,葛便勸道:“如今我大秦戰事剛剛停歇,萬事待興,你就算開了窯,燒出了陶器,也不一定賣不出去,這么多張嘴,吃什么,喝什么?”
“不如去驪山,為皇陵燒造陶俑。”
葛稍稍透露了一些,說道,“既能賺點工錢,又能服了徭役,有什么可猶豫的?”
秦朝的徭役政策,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黑暗無道,老百姓服徭役并不是當牛做馬,挨打受罵。
當時服徭役是有工錢的,有的徭役朝廷管飯。
據云夢秦簡所載的《秦律·司空》規定:有罪被判處罰款的人,或欠朝廷債務無力償還的,以徭役抵債的,每勞動一天折8錢。
需要由朝廷提供食物的,每勞動一天抵6錢。
在朝廷服徭役,依律由朝廷提供食物,男子每天1/3斗,女子每天1/4斗。
而《秦律·工人程》則規定,隸臣、下吏、參與城旦的人和制造器具的工匠,冬季減輕工作量,三天只需完成夏天兩日的工作量。
重聽了也是臉色變幻。
說起來,國家征召,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這可容不得他拒絕。
就好像后世影視劇里經常看見的那樣:
執法者在辦案時,臨時征用市民的交通工具一樣。
當然,這么比喻有些不恰當。
交通工具是工具,人是人,不能混為一談。
但道理卻是這么一個道理。
既然無論如何都得去,而且還能有飽飯吃、有錢拿,那還想什么?
而且葛說得也沒錯,如今連年征戰剛剛結束,大多數百姓們家里都很拮據,即便自己燒制出了陶器,也不一定賣得出去。
可該繳納的各種稅卻是一分也少不得,而且還有這么多人口要吃飯…
想到這里,重頓時有了決定。
他轉身看了看眼巴巴看著自己的粟和其他里人,對葛,以及那個軍吏說道:
“請問大人,不知何時出發?”
葛一聽,和那軍吏對視一眼,頓時笑了起來。
征召工匠,每個縣里都是分派了名額的。
如果征召人數不夠,他身為縣工師,當然是有責任的。
重作為遠近聞名的陶匠,是此行的重點,可他是不更爵,實際上是可以不應征的。
葛之所以費心費力解釋這么說,無非也就是讓重心甘情愿去為皇陵燒造陶俑罷了。
他收拾了一下心情,肅然道:
“丞相有令,即刻出發,不得有誤!”
重回身看了看粟等人,喝道:“聽到了嗎?回去收拾收拾,再到這里來集合,我們去驪山燒制陶器!”
其他人聞言,“轟”地一聲散了。
粟卻沒離開,憂心忡忡地道:“父親大人也要去?”
“嗯。”
重重重地點了點頭,應了一聲,“我不去,你們這些猴子要是惹了事,那可怎么辦?”
這可不比打仗,給皇帝燒制陶器,一不小心就是個死罪。
他不去,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