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故事的長短,往往取決于講故事的人。
而就在周公瑾有些忙于在腦海中編織出一個故事的同時,有人同樣也正在給人講一個故事,只不過不是用言語,而是用事實。
行軍帳篷之內,長槍銀白如雪,映照出孫毅微微顫動的眉毛,一對深黑色的瞳孔里充斥著復雜的神情,震驚、不解、不甘、自嘲…
直到過了許久,他才終于收斂了一切情緒,把自己重新變回那個深受朝廷看重,且位高權重的刺史大人,頑固地抵著地面,生硬地站了起來。
一旁的軍士眼見孫毅這般動作,立刻就想上前壓制,但在那只潔凈的手微微揮動之下,軍士用力地拱手低頭,就這么倒退了出去。
“孫大人好膽量。你明知我已經破了黃漢升的軍陣,卻依舊還敢在這種時候帶兵支援,雖說最后功敗垂成,但這氣魄足以令我佩服了。”
坐在他面前的高長恭臉上帶著笑容,卻并沒有太多看清嘲諷之意,反而言辭語氣中正平和,宛如和一個老朋友在說話。
事實上,兩人確實也算是一個戰壕里的老朋友了。
孫毅此人,在荊吳中雖然少有在朝堂出現,但那是因為他總是奉命在外辦事,否則也不會在三十余歲就能做到刺史之位,領朝廷旨意巡視各方。
而在當年唐國南侵的大戰之中,他也為黃漢升輸送糧草,以一人智謀保證了十萬大軍的軍需,才使得唐軍在荊吳境內猶如深陷泥潭難以自拔,最終糧草耗盡落敗。
可以說,那場大戰中若缺少了他孫毅,勝負依舊難料。
這一次,他也是奉了朝廷的命令,組織了周邊各個郡縣的郡兵押運大批糧草而來,出發前也做了多方謀劃,結果沒成想連日的大雨以至于山體滑坡沖垮了道路,才耽誤了行程。
這一耽誤,就使得他被高長恭抓住了行蹤,五萬郡兵在高長恭麾下那三萬余虎狼之師面前,幾乎毫無懸念地落敗,因而才成為了階下囚。
雙腳重新在土地上站定的孫毅終于找回了一些尊嚴,在面對高長恭的時候他甚至還雙手拍了拍衣袍上的泥土,再度顯出他士族出身的雍容。
“當初聽說大將軍起兵叛亂的消息,我還以為只是坊間傳聞亦或者是有人故意造謠,而今天親眼所見,卻不得不信。只是我不明白的是,大將軍如此作為,到底意欲何為?不要說你真是為了那個小國主,那只是個孩子,無力肩負起偌大國家的興亡。”
孫毅鼻翼兩邊兩道溝壑深陷,使得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蕭瑟,但渾厚的男音和挺直的腰桿子卻使得他在高長恭面前毫不示弱。
“我記得,你的堂兄孫既安,也是支持國主總攬大權的。”面對孫毅毫不示弱的樣子,高長恭依舊平靜,說話的聲音輕柔得好似一縷飛絮。
“堂兄支持的是國法,而非國主。”孫毅沉靜地道,“他只是不想看見丞相一人獨斷專行,把這荊吳玩弄于股掌之間。我則認為現如今對荊吳最好的,就是丞相依舊是丞相,那么一切事務依舊可以照常,百姓自然也會安定。但無論是他的想法還是我的想法,都只是為了荊吳能夠長久延續罷了。”
高長恭有些可惜地搖搖頭,道:“也就是說,你是不可能和我站在一邊了?”
“絕無可能。”孫毅冷冷地道,“我反倒還想勸說大將軍不要助紂為虐,孫同不過是個被老人們寵壞了的蠢貨,而他…”
他把目光轉到在一旁站著的孫青,望著這個同族的侄子,既欣慰又心痛,欣慰的是他如今已經有了這樣的修為,放在天下青年才俊之中也足以脫穎而出,而心痛的是這個侄子,似乎永遠都不會懂得他們這些人心中所想。
“我一直認為老爺子雖然睿智,卻只能做一個慈祥的長輩,做不了一個好老師。”這是孫毅最簡單也最直接的評價,而站在一旁的孫青,在聽到這樣的評價之后,臉色微變,目光中露出一些寒冷來。
孫毅猛然一揮袖,轉過視線對高長恭大聲道:“大將軍本該是我荊吳之忠臣良將,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否則一世英名毀于一旦,你父親和高家,當何以立足?我聽說高老爺子在知道你叛亂的當日,獨自一人在宮門外長跪不起,難道大將軍連自己的老父親都不體諒了?”
如果說這世上有誰能喚起高長恭的情感,高澄必然是其中之一,孫毅會提起高澄那日長跪宮門外的事情,自然也是攻心計,希望高長恭能回心轉意。
但很快,他失望了。
高長恭的神情根本沒有任何變化,就好像已經完全擯棄了那些情感,就連瞳孔中的光都沒有絲毫顫抖。
身為人子,居然可以做到這般地步?
“既然如此,請大將軍隨意處置吧。”孫毅轉過眼眸,有些沉痛地閉上了眼睛,身體卻依舊挺直不肯彎折半分。
高長恭饒有興趣地坐在椅子上,片刻后,終于站起身開口道:“那就…”
“大將軍!”正當此時,大帳外卻有一名衛士快步走了進來,單膝下跪對著高長恭行禮道,“軍營外突然來了個人,說要見你。”
孫青原本就因為被孫毅戳了一下心情有些不悅,聽到這里立刻訓斥道:“這算什么事情,也值得來這里通報?你們自己處置了便好。”
“可…”被訓斥的衛士微微低了頭,臉上也露出一些猶豫,“那人雖然戴著兜帽,但屬下看得出她是…木蘭將軍。”
話音落下,整個大帳頓時安靜下來,好像連一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可以聽見。
建鄴城。
殘陽在山巒間正在緩緩地下沉,低沉的云層則沉沉地壓在城頭上。
弩炮的木輪在不斷滾動著,隨后撞到一處并不算太高的臺階,眾人扯著號子一邊吶喊,一邊推動著弩車,試圖把它放到本應擺放的位置。
“一!二!三!”隨著軍士們第三次齊聲吶喊之中,足足有數百斤重的弩炮終于在機括的咯咯聲中被推入了卡扣中,隨后黃曜十分迅速地插入插銷,調整弩炮的方向,嘗試著轉動機括,拉扯那剛硬的弓弦。
“小心些,這些弩炮是今年新做的,機括轉動還有些生澀,別把弓弦給扯壞了。”一旁的工匠看著黃曜的動作如此迅猛,略微有些擔憂地說道。
“沒關系,弩炮這東西我這幾年在邊軍用得多了,這一座的用法也沒甚變化,說起來朝廷實在吝嗇了一些,這些年硬是只換了三成,弄得我那地方一共就分到十幾座。”黃曜笑著說了一句。
“將軍是從邊軍來的?”工匠并不認識黃曜,但聽得回答倒是安心不少。
這些年,朝廷最頻繁使用這些大型器具就只有邊軍了。雖然這些年唐國和荊吳看似平靜,不過邊境摩擦總是時有發生,弩炮這樣的大殺器也時不時會露一面顯顯威風。
說話間,黃曜熟絡上好了弩箭,瞄準一處沙地深吸一口氣之后摳動了扳機,巨大的弩箭帶著尖銳的嘯聲驟然射出,越過數十丈的距離,狠狠地射入黃土地之中,掀起滾滾的沙塵。
眼見弩炮威力絲毫不減當年,軍士們齊聲叫了一聲好,一個個臉上都升騰起火紅的血氣來。
“是有些生澀,找些羊油來抹一抹就行,管用得很。”黃曜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對著工匠齜牙笑了一聲,隨后揮揮手,對著那些軍士道,“先吃飯,一會兒還有得忙。”
軍士們轟然應聲,在號子聲結束之后開始搶占起臺階上的位置,摸出冷饃和醬肉開始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