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不會預料到高長恭會使用這樣瘋狂的進攻方式,多路出兵,同時進擊,不計代價,就好像一個完全失去了理智的大賭客,把全部身家一次性壓了賭桌。
十萬大軍。
這樣的賭資恐怕沒有哪家賭場能承受得住,因此可以預見,黃漢升布置的防線也正如那張搖搖欲墜的賭桌一般發出痛苦而又嘶啞的聲音,正在逐一地崩潰塌陷。
沒有人看得見,如墨的夜色里,有一人身穿黑衣,正站在高高的山峰,像是俯視眾生一般對巡視整座戰場。
年輕的孫青在這個背影的后方全身繃緊,從頭到腰部再到腿一線筆直,一雙眼睛久久停留在一處,眉毛微微地顫動。
在荊吳,恐怕沒有哪個年輕人不想成為這個人,即便是孫青這樣出身名門世家,目光遙遠猶如掛在星辰的人,也一樣無法免俗。
從當年荊吳立國開始,孫青就已經把高長恭作為心中的一座大山,付出近乎自虐般的辛苦,不斷地去追逐,攀爬極限。
一直到今天,他已經成為年輕一輩的佼佼者,就連槍術之中也帶著強烈的高長恭韻味,甚至有人私下把他稱作“小戰神”。
可直到如今他才意識到,自己和眼前這個人還有很遠的距離,不論是修為,還是用兵,自己似乎都摸不到這個人的衣角,于是他有些失落地握緊著自己拄在身旁的那桿雪白的長槍。
“到底是我那位老伙計,雖然他打造了這么一條如同銅墻鐵壁一般的防線,但實際他從未迷信過這道防線,還在后手預留了一些準備,否則我早就破營而去,何必在這里多做糾纏?”
高長恭筆直的眉毛微微一揚,露出感懷與欣慰的神色,好像說的不是自己的敵人,而是自己的老朋友一般。
這時候,從孫青的身側突然聚攏起一股濃重的黑色霧氣,全身都被黑色所籠罩的黑袍人從中緩緩地踏了出來。
他單膝下跪在高長恭身后道:“大將軍,尸蠱我已經用完了,恐怕接下來的尸者無法再抵擋住敵軍的腳步。”
“久攻不下,對我軍不利,一旦你的那些尸體不再能壓制黃漢升的援軍,恐怕我們的后路會被截斷。”
孫青遠遠望著河岸一片戰火彌漫,輕聲詢問道:“我帶著人去?”
“不急。”高長恭咧嘴一笑,發絲在風中四處飄散,毫不掩飾的面容顯出一種不似凡人般的俊美。
只可惜在他身后的兩人并非荊吳街頭的懷春女子,自然也不會因為這張臉龐而發了花癡,距離高長恭最近的黑袍人更是沉默得好像一塊冰川下的巖石,連呼吸聲都微不可察。
孫青甚至有些懷疑這個人到底是不是活人,也許那個影子根本就和他控制的那些尸體是一樣的東西。
如果拿著刀切入他的身體,釋放出來的會不會不是鮮血,而是因為而發臭的爛肉?
望著黑袍人許久,孫青突然顯出厭惡的表情,轉過頭去再也不看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只是一心地等待著自己戰場的那一刻。
原先黃漢升預設的伏兵策略,在高長恭毫無章法的橫沖直撞之下被拆得七零八落。
更讓人覺得古怪的是,今夜的敵人根本就是一群瘋子,似乎他們完全不知道畏懼為何物,只知道一路向前,等著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睛,迎著箭雨與刀槍,把手中的兵器或刺或砍進對面的胸膛。
在這樣的敵人面前,荊吳軍頓時壓力大增,明明兵力相當,卻依舊還在節節敗退。
而在山頭的軍營大帳之中,不斷地有斥候傳來通報聲,并且隨著時間推移,他們的說話速度越來越急促,氣息也越來越喘。
“報!敵軍已經突破淆山口,右路軍往后退到魁字營寨!”
小千聽到這里,面色一變,又是把那擺設在沙盤的黑色小旗向后推移了近五里的距離,低沉地道:“不到一個時辰,右路軍就退了十里…”
那座沙盤,原本大半都還被自家軍隊占據,如今卻已經一縮再縮,像是被逐漸吞噬了一般,高長恭的軍隊不但從兩個位置同時渡河打擊左路軍和右路軍,甚至就連黃漢升最為重兵把守的洼地居然也是猛攻不休!
全局都像是陷入了泥潭之中動彈不得,在這種情況下,別說去包抄,他也不得不分出更多軍力去做正面的交戰。
打仗不是拔河,不是哪一邊退得更快哪一邊就會贏,所以他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這一邊已經快要接近極限,如果說高長恭能再有數千兵力策應各處,恐怕這場戰事,他們已經徹底失敗。
當此之時,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坐在椅子閉目養神的黃漢升,雖然他已經很老,但閉目的樣子并不顯出昏沉,反而讓人感覺他只是收斂了一身光芒的太陽,隨時可能迸發出來。
可黃漢升依舊閉著眼睛,老神在在地坐在木墩制作的簡易椅子,好像真的睡著了一般。
可黃漢升可以這般坐得住,小千站著都已經有些焦躁了,在他被將領們幾次詢問應該怎么做的時候,他終于有些失控地怒吼起來:“你們別問我,我不知道。”
其實他知道。
要解決如今的危難,最重要的是黃漢升一直留在后方的兩萬多預備兵,沒人知道黃漢升一直扣著這支部隊做什么,但如今情況危急,小千思前想后,也只有是把最后那一支力量也放這座沙盤,才有可能遏制住敵軍的沖擊。
但如今黃漢升不肯開口,他一個參與謀劃的參軍,又無軍中的實權,一切命令甚至都依靠黃漢升才能發出,那么他又能做些什么?
終于,在過了一刻鐘之后,黃漢升終于張開了嘴唇,輕聲道:“趙謙。”
“是。”小千猶豫著點了點頭。
“為將者,不可自亂陣腳。”黃漢升一直把小千留在身邊,本就是要教會這個孩子一些東西,“如果你不能透過表象去看事物,那你和瞎子也就沒什么區別了。”
“可現在局勢危急…”
“高長恭出現了么?”黃漢升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顯出十分慵懶的樣子,“如果他沒有出現,你覺得他會在哪里?”
小千答不來。
“既然如此,那兩萬人就不必要動用。”黃漢升穩穩地坐著,露出微笑道,“放寬心一些,我既然用了手下那些人,自然也知道他們有多少能耐,他們不斷后退,看似頹敗之象,可若是放掉那些并不適合堅守的地形,轉而集中力量去守營寨,敵軍未必有能耐突破。”
望著呆呆的小千,黃漢升站起身來走到沙盤,低眉在沙盤畫了個圈:“十一萬人,幾乎都被高長恭撒進了這地方,看似聲勢浩大,卻也一定有主有次,與其說他是亂打一氣,倒不如說是聲東擊西。”
“將軍的意思是…”小千望著沙盤,心中一動,那些來自斥候的消息在腦中不斷地循環組合,最終堆疊排列成整齊的城堡,矗立起高高的尖塔,“大將軍的目的,是想要借渡河之戰,轉移我軍的注意力,好調虎離山,從洼地突破?”
這大概就是年輕人和老人之間的區別,要說小千的眼力在軍中即便是高長恭也時常稱贊,而之所以沒有看出其中端倪,終究還是因為心境混亂,自然也就無法洞徹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