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這不可能,校事府從哪里得到的消息?”孫同終于露出幾分驚慌,盡管頭上依舊劇痛難忍,但他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畢竟謀反的罪名,誰都擔待不起。
捂著那一處流血的傷口,他仔細地沉思了片刻,道:“難道薛弓?可他那些親人的生死全數系于我一身,就算是死,他也不可能開口的啊。”
“他怎么不可能開口?就憑你手里握著的那幾十條人命?”孫既安到底是孫既安,在事情發生之后他很快就靠著手下的人順藤摸瓜挖出了孫同的信心來源,那就是他手上還抓著十幾戶人家作為人質。
這些人質,有的是薛弓的真正的親人,有的是曾經薛弓出生入死的雙剎幫兄弟留下的遺孀遺孤,以薛弓的性情來說,寧肯自己去死,恐怕都不愿意讓這些人因為他的緣故而為孫同陪葬的。
但孫既安的言辭依舊如刀子一般戳人:“這世上本就沒有萬無一失的事情,任何一個人的人心都會改變,你怎么知道薛弓就不會變?而且就現在我知道的消息,暴露你的,不是薛弓,而是那支商隊里逃走的一個蠻人。
“蠻人?”孫同瞪大了眼睛,一時也有些不敢相信,“可我的手下來報,說是這些人都已經被滅口,而且那些人怎么可能知道我的名字?”
“顯然你的人,沒有想象得那么聰明,甚至比你還要愚蠢。居然不知道要逐個確定尸首,少了一個也閉口不言。至于怎么知道的,現在都已經不重要了,那些你自以為萬無一失的掩飾如今都已經成了一層破爛的窗戶紙,你還指望能繼續躲在后面扮演什么角兒?”孫既安話語十分刺耳。
孫同面色發白,一時間再也顧不得自己對孫既安的憤怒,慌里慌張地跑去抱住了孫既安的大腿,大聲地道:“大哥,別人不救我,你可要救我啊。謀反的罪名不小,若是我真的被校事府抓了,肯定沒什么好下場,大哥…”
孫既安低著頭目光沉痛,好像恨不得親自用剛剛的琵琶把這個擅自鬧出事端的弟弟當場打殺,但如今的事情,卻已經不再僅僅只是一對兄弟的事情,他必須做出正確的決定。
“我當然不會讓他們抓你。”孫既安咬牙切齒地從牙縫中擠出幾句話,“但不是因為你是我的弟弟,而是因為你是孫家的人,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和孫家息息相關。如果你真的被定了一個謀反的罪名,那整個孫家都要受你的牽連,我這兩年在朝堂上的布局更會功虧一簣。”
說到這里,他幾乎一口氣喘不上來,只覺得頭疼欲裂。
“明天…不,就現在,你去寫辭呈,遞上去交到宮里,然后安排安排就帶著你的一家大小回江東,這輩子永遠都不要再出現在建鄴,這樣,我還能保你的一條性命。”孫既安沉重地道。
“辭官?可這…”孫同目光閃爍,心里有幾分不愿,畢竟這九卿之一的位置是他多年鉆營而來,其中其中耗費心血自不必多說,如今一朝卻要他放棄一切,直接離開建鄴而回到孫家的祖宗之地江東?
“蠢貨!鬧出這樣的事情,你還想繼續留在建鄴為官?你自己數數,你長了幾個腦袋,是不是三頭六臂,能讓諸葛宛陵砍你的時候多砍幾次!”孫既安又是狠狠一巴掌甩到孫同的頭上。
“…若你回到江東,那么在我孫氏的立身之根基里,沒有人能動你一根毫毛,可你若是堂而皇之地站在朝堂之上,就算我解決了事端,讓諸葛宛陵不能立刻殺你,可將來他只需要動一動心思,隨便給你安上一個罪名,你一輩子都別想逃。”
孫既安緩緩地解釋著,但即使只是解釋,也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讓好不容易站直身體的孫同畏懼地一顫。
在孫氏之中,他最輕視的是這位大哥,最畏懼的也是這位大哥。
之所以輕視,是因為孫既安數十年來一直都維持著一種“與世無爭”的樣子,從未展現出任何驚艷之才,只是能辦好差事罷了。
而偏偏就是這樣一位大哥,卻在那一天突然反轉,好像一頭猛獸吐露出了深藏的獠牙,一下子躍升到了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成為如今士族的領袖,這份城府,實在深沉,令人畏懼。
孫既安所說的理由當然是沒有錯的,所以孫同也沒有辦法反駁,只能是屈服地低下頭顱,下定決心要去寫那份辭呈。
不過臨走之前,他下意識地問了一句:“那校事府那邊…”
“這已經不是你該管的事情。”孫既安陰狠地道:“總之我會讓校事府閉上嘴巴,你要做的,只是徹底退出建鄴,這樣一來,丞相或許會看在我們整個孫家的面子上,裝聾作啞一回。”
事實證明,校事府確實不能再開口,因為可以開口的人都已經死了。
大牢里,秦軻皺著眉頭望著那一具具已經發硬的尸體,一時間不敢相信這居然會是那名他見過面的牢頭干出來的事:“薛家人全部都死了?”
“是,包括那個跟薛洋一起被抓進來的蠻人,都是被利刃封喉,其中薛洋、薛家那個老供奉等人的尸體里還查到了烈性毒藥,顯然要干脆利落地解決這兩個人,下毒是必要的手段,只有下了毒,小宗師的高手才會如此虛弱,能被他輕易殺死。”
虎面色陰沉地說完了話,隨后把目光轉到那些獄卒的身上,這些人,都是牢頭一手帶出來的手下,對牢頭幾乎言聽計從,偏生牢頭居然如此無情,可以把這些人全數抹殺,世上居然會有這般冷血之人?
秦軻看出虎的悲憤,所以微微嘆息一聲,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安慰道:“別太自責,誰也不會想到,孫家居然可以在校事府里安插進這樣一把刀子。”
“我現在最擔心的事情是,證據一夜之間都被銷毀,而證人也都已經成了不會說話的尸體,我們難道就這樣看著孫同逍遙法外?”
“未必。”秦軻不這么看,“證據雖然是沒有了,但至少已經查出了事情的真相,周大人不是已經上報了么?只要諸…丞相知道了,自然會安排人去查,想來孫同也不會一直這般逍遙的。”
但很快,朝堂上傳回的消息結結實實地打了他的臉,在孫同以突發病重回鄉療養的名義辭官后,諸葛宛陵幾乎是不假思索就在辭呈上上批注了照準二字,校事府一連幾天都只是抓了幾個不痛不癢的貪官污吏,隨后整個建鄴城又重新回歸了平靜。
所有的一切仿佛跟著那些已經入殮的尸首一同被掩埋,有關他們的事情也逐漸被眾人所遺忘。
秦軻知道,這是朝堂的雙方進行了一輪利益交換,以士族一方退讓,諸葛宛陵的適可而止告終。
畢竟如今的荊吳,比任何時候都需要穩定,外面強敵環伺,士族樹大根深,諸葛宛陵終究不會因為孫同一個人的愚蠢行為而貿然跟士族開戰。
至少明面上來說,原本九卿位置空出了一個,并且這個位置必然不再會屬于士族,這樣的勝利成果,已經足夠。
只不過不管是校事府的人,還是秦軻自己,都會對這樣的結果感到遺憾罷了,要知道這一場看似隱沒在陰影下顯得有些雷聲大雨點小的事情,卻前前后后已經造成了無數人的死亡,薛家幾乎全家被滅,誰又能去替他們申訴?
不過就現在秦軻依舊還無法查到的事情是,公孫離去了哪里?
似乎從那天夜里之后,公孫離就突然在建鄴城中蒸發了,或許她早已經死在了某個孫家刺客的手中,尸體被拖去荒郊野外埋了。
一想到這點,秦軻有些后悔那天夜里自己生出的憐憫之心,最終卻導致了公孫離這個十分無辜的人也成為了權謀相衡的大車下,一顆被狠狠碾過的砂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