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猩紅的雙眼中充滿了怒氣,痛苦地仰天長嘯:“你分明已經死了!死了!為什么還要來阻止我!”
神龍確實已經死了,又或者說,他回到了自己誕生的地方,回到了他的故鄉——一個虛無縹緲的世界。
也許他能夠重生成為一個全新的存在,延續他至高無上的強大神話,此刻金色圣光的威嚴依舊,仿佛是那個逝去的王者,高傲而沉默地立于云端,向這個世界宣告著自己亙古不變的意志。
手捧著玉盒的高長恭神情也頗不平靜。
面對之前洛鳳雛毫無保留的攻勢,他數次于火海中命懸一線,如今雖然撿回一條命,可身上經脈內臟多處受傷,骨骼更有十幾處斷裂,還好有強大的氣血底子撐著,只是想要全部恢復,怕還要很長一段時間的調養才行。
令高長恭未曾想到是,就在剛剛光芒綻放到極致的時候,一股平和的力量順著玉盒底部涌入了他的掌心,再由掌心向四肢經脈傳遞,不斷地帶動起他的氣血運轉,幾息之間竟是令身體痛楚悄然減輕了不少,甚至受傷嚴重的地方也有了愈合的跡象。
“不愧是神龍逆鱗,想來比起那幾件上古神器也毫不遜色…”高長恭歪頭苦笑,思索道:“要是一開始拿出來,也不至于扛不住那瘋婆娘的火勢了。”
不過他只是帶著幾分調侃之意,倒不是真的心有抱怨。因為他明白,作為一個氣血修行者,精神意念控制非他所長,哪怕已經進入大宗師境界,逐漸感悟天地,糅合萬物造化,卻仍舊不具備什么控制神器的力量。
碧落蒼穹本身是一件防御之物,又似乎與鸞鳳的先天火術相克,自然不需要他催動精神意念去控制,而神龍逆鱗這回所展現出的強勢,則是因為心魔從誕生之初便是神龍最為在意的對象,神龍至死都在與心魔較量,此次“重逢”,又怎會任由其占據上風?
可洛鳳雛不同,雖然高長恭不知道她的圣人境界如何而來,卻也能直接地感受到她所釋出的力量,與神龍一般無二,皆是光明正大的先天之力,非但沒有附著什么邪祟氣息,甚至蘊藏著某種神性,那未必能引發神龍逆鱗的反擊。
萬一事與愿違,被洛鳳雛乘機奪走了逆鱗,那樣等于平白給她多送了一件神器,豈非弄巧成拙?
高長恭默默注視著那條在地上痛苦掙扎的黑龍,聽著他不斷哀嚎、怒罵卻又無可奈何,突然嘆道:“我現在有點好奇,這會兒你應該看到了有關那小子的一些過往,那你有沒有看到什么別的事情?比如…剛才那個火氣很大的瘋婆娘,她究竟是怎么修行到圣人境界的?”
回應他的是一聲足以震退三軍的巨吼。
黑龍破敗的軀體里,秦軻正痛苦地掙扎著,包裹著他的黑色霧氣仿佛無窮無盡,將他擠壓進了一個極其狹小的空間之內,令他動彈不得。
“秦軻!”
盡管那張臉只是一閃而過,但張明琦此刻看得清楚,聯想到高長恭之前說過的那句“也許你認識”,一時間有些不明就里。
秦軻為什么會在那條黑龍的身體里?難道之前與鸞鳳大戰,隱于云層深處的也是他嗎?可既然是秦軻,他又為何要與己方為敵?
千頭萬緒一下子涌上心頭,張明琦只能把目光投向了高長恭,神色古怪。
高長恭輕輕鎖眉,面色逐漸凝重起來,他知道黑龍與秦軻之間彼此牽絆,正是到了最為關鍵的時刻,神龍逆鱗的確強大,甚至能一時壓制住精魄不完整的心魔,然而時間拖得越久,心魔從秦軻身上所吸取的力量就越多,再想一舉擊敗心魔,則難于登天。
最終的對決,還是在秦軻與心魔之間。
“神龍逆鱗已將這家伙削弱至谷底,如果此時你還不能勝過他,那只能說我與宛陵對你的期望終究是一場空想了…”高長恭低聲自語,捧著玉盒的手依舊平穩如初。
似乎是為了回答他的顧慮,地上的黑龍痛苦地蜷縮成了一團,身形又縮小了一大圈。
痛楚不斷地撕咬著黑龍,令他絕望地發出一聲聲哀嚎,而覆滿他雙眼的猩紅色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褪去,露出黑白分明的瞳仁,閃耀著平和的光芒。
“螻蟻,你怎么敢!”黑龍張開大嘴,嘶吼響徹云霄,龍身也跟著顫抖起來。
秦軻的身影愈發清晰,他正捂著自己的頭,粗獷的聲音仿佛不是他所擁有的那樣:“滾出去!滾出去!”
或許是困在龍軀里太久,他那人類的皮膚上已經生出了許許多多黑色的鱗片,雙手皮膚皸裂發黑,指甲尖銳彎曲,甚至額頭兩側伸出了粗短的黑色犄角…
高長恭呆了一呆,立即回憶起當初葉王陵中沉睡了百余年的葉王。
葉王自認能憑借神龍逆鱗,保持肉身不腐,再以大陣汲取龍氣,逐漸褪去人身,化為新生的神龍,君臨天下。
只是他最終還是失敗了,但他的路子并未全部走錯,想要由人化龍,首要便是褪去所有身為人類的特征,真真正正地變成一個不容于世的怪物。
秦軻花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控制住雙手,卻是用自己鋒利的指甲劃開了身上堅硬的鱗甲,甲片崩裂,露出下方血淋淋的皮肉,一股劇痛如潮水般涌入腦中,令他幾乎當場昏厥,然而他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再度用雙手握住了額上的短角。
“啊——”一聲慘叫,他雙手用力,竟強行折斷了那兩根短角!
創口頓時流出黑紅色的血液,想來這兩根短角已然融為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如此生生掰斷,無異于親手斬斷自己的手腳。
秦軻嘴角抽動著,沒有絲毫猶豫,眼中只剩堅決,隨著他胸膛上下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帶來了千萬把利刃,無情地剮過他身上的那些新鮮創面。
他卻覺得自己從未如此清醒。
短角被他狠狠地擲向遠方,觸到大地便化作了一片黑色的濃霧,被風一吹,消散于無形。
幾息之間,他眼里的血色居然幾近褪盡,那道盤踞在心頭的陰影也因此變淡了許多,好像隨時會消失。
“我可不想跟你玩什么捉迷藏…”秦軻終于能以自己的意志說出話來。
秦軻知道那抹陰影藏在哪里,但他同樣知道,想將那抹陰影徹底驅逐出自己的身體是何等困難。
心魔被神龍壓制之后,神龍逝去,而心魔卻依舊潛藏于神龍的肉身,再之后,神龍的肉身被萬蛇分食,小黑成為那條登天之路上走得最遠的王蛇,此刻也已經完全融入了自己的身體,如果不是靠著來自外部的神圣金光壓制,他甚至連這片刻的清明都無從獲取。
秦軻靜靜等待了一會,再度深呼吸了兩下,似乎是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鋒利的指甲撫上心口,重重地落下。
一劃。
殷紅的鮮血像決堤的洪流,令人窒息的痛楚幾乎一瞬間將秦軻的意識撕得粉碎,他的手在顫抖,整個人也蜷縮著戰栗起來。
秦軻的眼前一片黑暗,滾燙的淚水順著臉頰流入黃土,他如夢囈般道:“爹…娘…師父…”
但詭異的是,鮮血不過片刻便停止了噴涌,秦軻胸前那道駭人的裂口翻動著,好像變成了一頭怪獸的巨口,貪婪地吞噬起那些血液和皮肉,甚至裂口開始逐漸合攏。
秦軻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猙獰無比,可他同樣知道此刻或許是他一生中最不該怯懦的時候,如果臨陣脫逃,恐怕他再難找到機會壓制心魔,于是他的右手趕在裂口合攏之前,向著胸腔內部伸了進去。
他終于觸摸到了。
咚咚。
咚咚。
好像戰鼓一般有力,好像雷霆一般驚人,那股力量此刻正寄宿在他的體內,如一只正在不斷汲取養分的幼苗,它正在期待,期待著成長,期待著自己某日的…重生!
再臨世間!
秦軻卻毫不留情地攥住了這棵“幼苗”,用力地將它從自己的心臟上拽離,牽扯起了周圍無數的經脈與血管,那團血肉伸出了許多“觸手”,一條條地咬緊了他的五臟六腑,像是在做著最后的抵抗。
這也是一顆雄壯有力的心臟,上面長著猙獰的甲片,最深處透出幽幽的黑色光芒,每一次跳動,光芒都跟著會強上一分,從中流淌出的毒血,正是侵蝕改造秦軻身體的來源。
龍的心臟。
神龍贈予他的精魄所在。
也是心魔衍生出力量的源泉。
秦軻攥緊這顆心臟的時候,左眼里竟再度涌出大團血色,轉瞬遍布了整個眼球。
“不…”秦軻的喉嚨里發出一聲暴戾的嘶吼,心魔預見到了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鼓起了自身能調動的一切力量,想要控制秦軻把心臟重新送回到胸腔里。
“你瘋了!沒了他給你的力量,以你現在的傷勢,你會死!會死!”
秦軻的右眼流露出復雜的情緒,居然扯動嘴角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
他當然不想死,甚至比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想活下去。
但他又明白很多時候選擇權并不在自己這里。
“我不這么做,你會讓我活著?”
“凡人,奉獻出你的軀體,這可是至高無上的榮耀,你知道曾經多少人渴求過這份榮耀?當年萬人之上的葉王,他可是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了無數次,你難道不想要這樣的榮耀?”
“榮耀?既然你這么看重這份榮耀,為什么不去找那些愿意跪在你面前求你的人?”
“蠢貨!如果不是‘他’將自己的精魄贈予了你,我又怎屑多看你一眼?”秦軻看上去像在自言自語,一時聲音清亮高亢,一時聲音暴戾低沉,“我已經失去了逆鱗,能讓我重回世間的,只有你,只有你!”
“那與我何干?”清亮高亢的聲音帶上了幾分怒意,秦軻嘶吼道:“我從來未曾要過那個什么精魄!也從未有過你那種野心,我只是想好好活著,那我又憑什么要被你吃掉?”
心魔早已看到了秦軻的過往,也知道了秦軻心中一直憧憬的未來,然而他對此嗤之以鼻,一抹冷笑呈現到秦軻的臉上,顯得分外陰寒,他嘲諷道:“你以為你的那些愿望能實現?告訴你,擁有那個印記的人,根本不可能好好活著,甚至不算是為自己而活著,那是來自世外的一雙眼睛,他們可以通過操控你,觀察整個世間,甚至某一日,你會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他們的爪牙。而我…我才是這世間的守護者!所以應該活下來的…是我!不是你!”
那顆龍心再次靠近了胸腔,感覺只需微微發力就能被推回到原本的位置,與秦軻的心臟融為一體,誕生新的偉大存在。
但這一點點的距離,又好像天空與大地那般顯得無比遙遠。
“你說得對…我本該死在那年的荒原上,死在我爹娘的身邊。”秦軻慘淡一笑,左眼雖然血色依舊,卻流出了一滴清澈的眼淚,“這么多年了,我一直將那年的事情藏在心底,假裝它從來沒有發生過,就好像假裝我從來沒有吃過爹娘遞來的那碗肉…”
“我對很多人說過那段經歷,包括我師父,我告訴他們,爹娘是餓死在逃荒的路上了,阿爹臨死前還執著我的手,讓我繼續走下去,活下去…可笑啊,若我當初沒有去偷那幾張面餅,或許我還能和爹娘一起多走幾天,最后,也能餓死在一處…”
秦軻的眼淚落到自己血肉模糊的胸膛上,竟滋滋地冒出一縷白煙:“但那天我逃跑了,像個膽小鬼一樣瘋了似的往前跑,甚至沒有回頭去看爹娘哪怕一眼,好像只要我跑得夠快,我就能忘了自己是誰。”
“我是誰?”
“我是小豆子。”
“我爹是個老實的農夫,一輩子只懂得種地,可他種出來的糧食五成都得上交給官老爺,于是他只能不停地干活,才能勉強讓我們有口飯吃。我娘是個很好很好的女人,能用最不起眼的布頭縫出最好看的衣裳,會蒸兔子模樣的饅頭,無論日子多難,她從不抱怨,即使走在荒原上的時候,也從不說餓,只一遍一遍地給我講著南邊的稻田年年豐收,南邊水塘里的魚會自己跳到大船上去…”
“可害死了他們。”
“即便我能在那場夢里把那些人碎尸萬段,又如何?我依舊改變不了這一切。”
心魔仿佛從他的話里聽出一絲希望,秦軻的神情轉而變得興奮不已,道:“所以你明白了?那還不快把它放回去,我發誓,將來君臨天下的時候,我依舊用你的名字,我會讓你的名字被世人銘記千年萬年,你將成為這世間的王者!”
“你還在猶豫什么!”感覺到秦軻依舊沒有動作,心魔急切起來:“再不放回去,我遲早會被“他”留下的力量烤成灰燼的!”
秦軻嘆了一聲,如陽光般和煦的笑容替換掉了心魔扭曲的神情,左眼的血紅褪成了淡淡的粉色:“可你忘記了,我不只是小豆子。”
他自顧自地說道:“那天我躺在一處廢墟里,幾乎餓得連眼皮都抬不起來,我想我真的快要死了,頭頂上有只禿鷲一直看著我,不遠處也有野狗想要過來…”
“但是后來,我師父出現了,他趕走了那只禿鷲,野狗們也不敢接近,他給我喝了幾口米湯,然后背著我走出了那片荒原。”
“一路上,他問我叫什么名字,問我是哪里人,之后他笑著跟我說,小豆子這個名字聽著像小名,不夠響亮。”
“于是他給我起了個新的名字,叫秦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