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高易水來村子里的那段日子。
一股狂喜幾乎像是洪水決堤一般沖進了他的心田,他幾乎忘記了一切,向著院子大步奔跑,同時對著師父發出呼喚。
但師父半閉著眼睛,清風拂過他寧靜的面容,他的一只手在桌上配合著高易水的琴聲打著節拍,用略帶沙啞的聲音吟唱起來:“悲時俗之迫阨兮,愿輕舉而遠游…”
秦軻沒有觸摸到他。
因為他撞進了一片亙古不變的黑暗里。
等到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的是幾只禿鷲,似乎是沒有預料到他會就此醒來,嘩啦啦一陣拍打翅膀的聲音過后,禿鷲們成群結隊地飛到了干枯的樹梢,用一雙雙陰冷的眼睛注視著他。
只不過秦軻的注意力早已經不在這幾只貪婪的禿鷲身上,在他目光所及之處都是人,卻不是如街市那般熙熙攘攘,而是衣衫襤褸,老人們拄著枯干的樹枝,女人們背著包袱,牽著孩子,壯年的漢子身上的負擔最重,有的是用扁擔擔著,有的則是推車破舊的板車。
但有一樣東西是相同的,那就是他們的臉上神情都是那樣憂愁,麻木的神情幾近渙散。
這是一條荒蕪的道路,延綿不知道多少里,一望無際,涌動著一群又一群的人潮,時不時有騎著戰馬的軍士一路呼嘯而過,卻根本沒有看那些人一眼,只是一眨眼之間就消失在道路的另外一頭。
有男人倒下。
有女人抱著男人凄楚的哭聲。
孩子發出響亮的哭聲,卻因為長久的饑餓而沒有落下眼淚。
老人看著正抱著丈夫哭泣的女人,默默地把正要塞進嘴里的樹根拿了下來,不由分說地塞進正在哭泣的孩子手里,隨后轉過頭,向著人潮相反的地方走去,只留下了一個孤寂的背影。
很多人都倒下了,而更多人還在繼續前行。
“這是…”
秦軻記得這里。
即使時隔多年,那一幕幕依舊沒有絲毫忘卻,甚至因為印象深刻,早已經刻進了骨髓里,一旦被牽扯,猶如切膚那般疼痛。
從道路盡頭走來了一家三口。
“娘,我們還要走多久?”孩子瘦得像是一只貓兒,穿著的衣衫也早已經在長途跋涉之中變得破舊臟亂,小小的臉蛋上粘著不少泥,嘴唇也已然干裂出不少白色的死皮。
他們一家的糧食早已經吃光,半饑半飽地過了幾個月日子,雖說父親仗著之前還算康健,搶在許多人之前挖了些根莖和樹皮,可那些東西干得吞咽都難,好不容易磨成了粉,才勉強灌進喉嚨里。
而到了后頭,甚至就連草根和樹皮都已經成了稀罕東西,他們一家人也只能向前走,不停的走。
因為在這片荒原上,唯一的法則就是前行。
其實,他們原本是一家四口來著。
那些過于孱弱無法對抗命運的,只能永遠地停留在荒原上,成為一堆枯骨,或是以一種更為無情的方式化作某種令人不堪回首的能量,加諸于身,負重而行。
“快了。”娘親嘴唇同樣干裂,干瘦的臉頰連擠出一個慘淡的笑容都顯得艱難,但她仍舊堅持握著孩子的手,“小豆子乖,再堅持堅持,很快就有窩頭吃了。”
聽到窩頭兩個字,孩子用力地點了點頭,似乎是想到食物的味道,發干發苦的嘴里生出了點滴涎水,喉嚨也滋潤了不少。
只是這茫茫荒原,到底還有多遠?他們還要走到哪里去?據說一直往南走,那邊不鬧干旱,到處都是豐收,良田遍布得一眼望不到邊…孩子聽了一路,卻不知自己會不會有機會親眼見上一見。
對于幼小的孩童來說,爹娘是他們唯一的依靠,所以他聽話地點了點頭,將大半個身子都湊近了娘親的身邊,似乎是這樣能讓他得到更多的安全感。
秦軻的步子停了下來,他已經走到了那一家三口的面前。
孩子似乎是感應到了秦軻直愣愣的目光,抬起頭來向著他看了一眼。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對視。
孩子突然笑了:“你來了?”
“我…”秦軻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卻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神情僵硬,“我來了…”
孩子的面容逐漸扭曲,逐漸暗淡,周圍的一切都變得虛幻起來,他的身邊好像聚集了千萬個人,窸窸窣窣不知在說些什么,不知在做些什么。
秦軻慌亂地向前奔跑起來,像是奔跑在無邊無際的荒原上,天空低沉、陰暗,只有荒原的盡頭透出了一點燭火般的光亮。
光點愈發明亮,直到令他睜不開眼,他停下了步子,覺得自己的身子莫名顫抖起來,轉瞬間的激靈之后,他看見了一張蒼白的臉,自己不再站立著,而是趴倒在一個女人身邊。
女人的嘴唇一張一合好像在說些什么,秦軻愣愣地看著一股猩紅的液體像是巖漿一樣滾燙,不斷地滲透自己的衣襟。
他一時手足無措,全身都仿佛被強大而無形的力量裹縛著一般,他甚至連一聲驚呼都無法發出。
聲音清晰了。
娘親的眼神里帶著哀怨,卻也帶著擔憂,父親的咆哮聲在不遠處回響,這大概是這個一輩子老實的莊稼漢第一次這樣憤怒的咆哮,如同一頭發怒的獅子,只是不知道是對著什么人,還是對著這片荒原。
“小豆子,快走…”秦軻終于聽清了,但他依然顫抖著想要去觸摸那個蒼白的臉頰,女人的表情卻凝固了,眼里的擔憂之色還沒有散去,瞳孔已然染上了一層暗淡的灰色。
他也看清了衣服上的血跡——原來那滾燙如巖漿般的紅色液體,是從自己娘親的身體里翻涌出來的。
秦軻奮力地想去堵住那個血口,可他幼小的手掌根本堵不住那血泉,他慌張起來,汗珠和眼淚緊接著不受控制地滾滾而下。
忽然,一只大手猛地握住了他的肩膀,巨大的力氣將他從娘親的懷抱中甩了出去,一直打了好幾個滾,秦軻懷里的三張面餅蘸著鮮血,散落在地上。
身旁模糊的聲音一齊沖進了秦軻的耳朵,震得他整個腦殼都在嗡嗡作響。
“他娘的!小兔崽子敢偷你爺爺的東西,弄死他!”粗魯的聲音來自于一個精壯的漢子,襤褸的衣衫下,手臂依然粗壯有力。
漢子周圍四五個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男人散開站著,皆是一臉猙獰地用他們手中雪亮的刀,砍向父親手中撐起的木棍。
木棍禁不住劈砍,終于斷裂,父親瘦削的身體也隨著這股力量跪倒下來,但在這樣的時候,他仍然沒有忘記沖著孩子大喊:“跑!快跑!繼續走!活下去!”
孩子滿臉黃土,艱難地從地上爬起,眼看著精壯漢子朝他這邊走來,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父親。
他好像想到了。
很多年前,他就是這樣逃跑的,磨破的腳底板帶來鈍重的疼痛,耳邊呼嘯的風和迎面而來的沙塵令他幾乎辨不清方向,但他一直沒有停下腳步,只知道不停地向前奔跑。
父親怎樣了?會不會也被那些人殺死…
這一刻,他心中只留下了一個念頭,跑。
只是,他為什么要跑?
秦軻喘息著,腳步慢了下來,他生出了幾分疑惑,隨后這些疑惑變成了潮水一般的湍流,沖刷過他的大腦。
這不對…這不對…
這不對!
秦軻想,這一切都是個夢吧?這明明是他記憶深處的過去,現在的他已經長大,已經強大,他身懷各種絕技,他有氣血修行、他懂巽風之術、他會用七進劍——殺人。
他完全可以憑借這些來扭轉一切,不是么?
“這不對。”他站住了腳,轉過頭,明明跑出了那么遠,可一轉頭的時候自己又回到了原點,父親正倒在地上,翻滾著躲避那些落下的刀光,身上卻已經傷痕累累。
當他發現秦軻折返回來,立刻急切地痛呼起來:“還回來做什么?快跑!繼續跑!”
秦軻嘴邊一抹輕笑,隨后瘋了似的沖向那些人,一只手往腰間摸去…
菩薩劍出,誰與爭鋒?
不過是一群山匪混蛋,身無半點修為的烏合之眾罷了…
只是他伸手去摸,卻摸了個空。
緊接著,他一頭撞在了那個精壯大漢的腿上,仰面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