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軻終于攀上懸崖,站在高峰眺望遠處的軍營,卻愕然地發現其中已經多處起火,滾滾的濃煙在暮色之中一直向上延伸,穿透進云間,給鮮紅色的晚霞染上了大片灰暗的顏色。
這樣的場景,當然讓他這個所謂的“信使”有些不知所措。
“這是…什么情況?難不成這些人閑得發慌了?想要放把火來玩玩?”
從他的位置看去,唐軍的大營之中人潮滾滾,全副武裝的士兵們正在爭斗不休,雖然他們穿著的都是一樣的制式盔甲,用的更是一模一樣的大刀長矛,但彼此犬牙交錯之間,像是有著深仇大恨一般相互廝殺。
“嘩變?”雖說王玄微事先也預料平谷中的敗兵會有嘩變的可能,但他顯然沒覺得自己那么倒霉偏偏就會遇上。
想到這里,他摸了摸懷里揣著的一枚印信,本來他接到的命令是要進入平谷的軍營中找到郭開,并告訴他王玄微的援兵已到,他們會在夜間襲擊唐軍以制造混亂,好讓平谷中的一萬騎兵能借勢突圍而出。
可如今軍營里亂成一鍋粥,誰知道郭開還有沒有命在?倘若郭開死了,又有誰能接下自己手中的印信呢?
“不然還是回去吧…反正我受了傷…”秦軻咕噥了一聲,卻是微微側頭,看向身后那高聳的懸崖,一時又沉默著搖了搖頭。
有句話叫上山容易,下山難,而放在他身上再貼切不過。
這平谷高聳的懸崖幾乎沒有太多可以抓握的地方,爬到中斷的時候,山風呼嘯,幾乎能把人吹得飄上天。
這樣險要的地勢,普通人絕無可能輕易攀爬,即便他身懷修為,也是靠著巽風之術阻擋山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了峰頂。
秦軻沉思片刻,最后還是從大石上一躍而下,向著不遠處的一片混亂走去。
他的腳步越是靠近,軍營里的喊殺聲也越發響亮起來,刀兵的交織聲和弓弦崩響聲,還有戰馬的悲鳴聲,幾乎是一刻不停。
順著軍營用原木建造起來的圍墻一路繞行,很快被他找到了一處燒斷的缺口,躍進之后一眼望去,簡直猶如誤入了酷烈的戰場。
羽箭時不時地從空中劃過,帶著嗖嗖的銳響,一旦墜落下來或許就會奪走一人的性命。
他皺了皺眉,強自振作了精神,一只手順勢握在了菩薩劍的劍柄上,宛如一條游魚在人群之中四處躲藏。
刀劍長矛或許在四處碰撞,但少有能追上他的身形,一片混戰的人群中只見一個穿著另類黑甲的身影驟然閃過,可誰也無暇多想,捕捉不到那個黑影又如何,每一個人的身邊都有著新的敵手,只要高高舉起手中戰刀,即是新的一輪生死對決。
不過這樣大規模的混戰之中,秦軻也無法避開所有人,就在一道風聲響起的剎那,秦軻靠著風視之術似乎是捕捉到了什么,身體本能地微微后仰,避過了那道刀光。
與此同時,他拔出了綁在小腿上的匕首,鋒芒一閃之間,鋒利的匕首與那柄再次斬來的長刀交錯碰撞。
匕首雖短,可秦軻注入其中的氣力極大,隨著他雙膝下沉,雙手緊握把柄再次發力,竟一下子將斬來的那柄刀攔腰切斷,半截刀頭頹然落了下來,直直地插入泥地里。
而那名揮刀的百將神色一變,隨后看著秦軻那一身黑色的盔甲,眼中閃過一道異光:“你是誰?你不是我們軍中的人!”
這倒不怪他認不出黑騎甲胄,畢竟行州遠離墨家中樞,而黑騎在王玄微的控制下向來行蹤詭秘,甚至連稷城的百姓官員們都極少能親眼一見,加之秦軻穿的這一身原本也屬黑騎的舊式裝備,之前他為了攀爬懸崖方便也根本沒戴頭盔和肩甲。
秦軻看了他一眼,也沒空跟他解釋什么,只是繼續放開腳步向著一個方向奔跑而去。
“站住!”那名百將眼見秦軻根本不理會他,也不知是惱火還是什么,一邊撿起了地上的一支長矛就追了過去。
跑著跑著,秦軻聽到身后的那名百將還招呼了其他兩人一齊追趕,這下他被至少三條“尾巴”緊緊咬住,幾人都是一副不抓到他誓不罷休的樣子。
不過秦軻倒并不擔心,反而輕松地笑了起來,隨著他腳步加快,整個人猛地沖進了一處軍帳之中。
三人眼見秦軻逃進了帳篷,自然不肯落后,前后腳地工夫,一齊沖了進去。
“小子,沒地方跑了吧!”百將喘著粗氣,露出了殘忍的笑容,眼見秦軻站在營帳的最中央,似乎是嚇傻了一般一動不動。
在他們看來,秦軻的腳程的確是異于常人,可若真是高手,這般追逐之下根本沒必要一直藏著掖著…
然而當他們的刀槍舉起來的時候,秦軻也將手中的匕首橫檔到了身前,他瞇著眼笑得天真,卻早已透過三人的手腳動作,看清了他們進攻的軌跡。
“我有個問題,不知道你們能不能解答一下?”秦軻的身影一晃,竟是悄無聲息地吸到了那名百將的身邊。
那名百將打了個激靈,沒曾想秦軻的身法會那般迅疾不可捉摸,明明方才他是被包圍了啊?
帳中的燭火承受不住刀光揮出的凌厲勁風,毫無懸念地熄滅了。
“殺了他!”
黑暗之中,握著長矛與刀的軍士一左一右地向著秦軻沖了過來,長矛破空,刺向他的脖頸,而長刀顯得陰狠許多,沒有砍向他的腰腹,卻是沖著他的小腿橫劈過去。
秦軻站在原地,微微一偏頭,長矛掠過他的耳畔,銳利的風聲落到了空處。握刀的軍士突然感覺到手上一陣緊,他費力地往回拽了一下,紋絲不動。
其實秦軻只是敏捷地抬起了一條腿,再重重跺下,生生踩住了他的刀尖。
“我是受了點傷沒錯,可對付對付你們三個…也不是什么問題。”秦軻身子一擰,像只貍貓般蜷縮了起來,眨眼間,他已經撞進了三人之間。
那兩名軍士還沒弄明白情況,只見一道冰冷的寒光閃過,兩人的腦袋皆是一疼…
相較于籍籍無名的兩位軍士,顯然那名百將的“待遇”要好上一些,秦軻右手握著還在微微發顫的匕首,左手已經翻出了一掌,用出一股很巧妙的力量拍向百將的背后。
百將踉蹌著往前踩了兩步,終究沒站穩,面朝下地跌到地上。
畢竟秦軻和這些軍士之間的關系有些復雜,某種程度上,他們也算統一戰線上的盟友,說不定將來還要共同對抗唐軍的,總不能在這里取了他們的性命。
當然,這主要是秦軻認為“這三人一齊上應該都傷不了自己”的前提下,否則他可不會只是用匕首將那兩人拍暈過去作罷。
自保,是他的底線。
百將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可剛想抬起上半身,背上就傳來一陣令他窒息的壓迫感,仿佛秦軻的那一掌是一塊千鈞大石,此刻依然壓在他身上一般。
在他震驚的眼神之中,一抹冰涼的鋒刃貼上了他的后脖子。
“你…你別亂來!我降了!我降了!”百將對著面前不到一寸的泥土聲嘶力竭,他腦子里很懵,完全想不透為什么本該是獵物的那個黑甲士兵會突然反客為主,成為了身手不凡的獵人。而他,成了那只落入陷阱、窮途末路的獵物。
秦軻嘿然一笑,索性坐到了百將的背上,道:“我不亂來,我的手穩得很,不過…你得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什么問題?”百將呼吸急促,泥土的腥味直沖他的大腦。
“郭開在哪兒?”秦軻認真地問道。
百將結結巴巴地說完之后,營帳中還是響起了一聲微不可查的磕碰聲。
等到秦軻從那營帳中鉆出的時候,身上套著的已經是那名百將的甲胄了,他四下張望了一下,小心地向著某一個方向奔跑而去。
很顯然,秦軻身上的盔甲并不怎么適合他,那名百將身材太過高大,以至于半邊肩部總是往下耷拉,露出了里頭灰撲撲的內襯,當他奔跑起來的時候,盔甲甚至會像一只寬松的外殼似的上下跳動。
秦軻的臉頰縮在頭盔下方,他低低地罵了一聲:“早知道穿另外一個人的了。”
不過秦軻也是經過思考的,眼下他更需要百將這個身份,只是此時一邊奔跑著,他卻是回想起了自己先前的一些經歷,不禁失笑。
他確實扮過太多人了。
去年進唐國王宮的時候他扮過雜役、做了一回“梁上君子”;到錦州之后,他成了公輸家的姑爺,最終陪伴公輸雪坐上了家主之位;行軍路上他與阿布為了取勝扮作唐軍,接著被王玄微裝扮成了黑騎;現在為了完成王玄微的囑托,他又不得不扮成行州軍中的一員百將…
變來變去,他自己都有些恍惚了。
所以,我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