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昧沉默著,沒有反駁什么,何況項楚也沒有給他繼續說話的機會,他已經轉了身往大帳方向走去,遠處,四名士兵十分費勁地牽來了他的坐騎。
這頭毛發烏黑的畜生力量大得驚人,即使四名士兵一起攥著它的馬韁,好像也有點制不住它的樣子,而它一旦顯出不滿晃動巨大的馬頭,那四名士兵甚至會反過來被它拽著跑幾步。
它鼻孔里噴涌出來的氣流像一團滾燙的蒸汽,四蹄之壯實,強于虎豹。
這是一頭化妖的烈馬。
不過當項楚出現在它面前之后,它突然安分下來,剛才不可一世的氣焰蕩然無存,狹長的大眼水盈盈的,流露出幾分懼意和愛意。
“松開吧。”項楚輕笑一聲。
高大的黑馬一邊在項楚的眼神注視下,一邊乖巧地踏著小碎步到了項楚的面前,親昵地用頭去蹭項楚的胸口。
“烏騅。”項楚撫摸著馬鬃,好像是在和一位老朋友說話,道:“一會兒我們去戰場會會那個人,你怎么看?”
烏騅當然不會說話,它雖通曉人性,但終究脫不開自身只是一匹馬的事實,口吐人言這種異能,只有那些傳說中的神獸才可擁有。
不過它聽懂了項楚的意思,知道自己即將陪著這位雄姿英發的名將踏上戰場,四蹄開始不安分地在地上踢踏著,長長地發出了一聲嘶鳴,雙目中的喜悅和期待幾乎快要噴涌出來。
“我們走!”項楚輕松跳起半空,穩穩落在馬背上,戰馬嘶鳴聲中,黑馬裹挾著一陣迅疾的風,奔向了混亂的戰場,轉眼一人一騎無影無蹤。
有的人正在跨上戰馬,去往自己心中那片戰場,然而有的人握著沾滿鮮血的刀,心中已經難免生出了幾分疲倦。
就在錦州城下,王玄微麾下的三千墨家騎兵已是第十次變向了。
其實這種頻繁的變向并不怎么好把握,事先王玄微也沒有時間操練他們,所以騎手們都是瞪大了雙眼,死死地盯著前方的隊列,生怕自己掉了隊。
就在剛剛,他們已經見識了掉隊的那幾伍騎兵,有的被憤怒的唐軍追上,頓刻砍成肉泥,有的葬身于唐國步兵陣列射出的箭雨之中,渾身刺得好像一只箭靶子。
在唐軍步兵不斷推進之后,他們可用于騰挪的空間越來越小。
但王玄微也領著他們狠狠地反擊了一次,可畢竟敵方人數眾多,除了第一次接觸的時候對方混亂了一陣,殺了不少,便再沒討到什么好處了。
鐵蒺藜即將耗盡,而唐國騎兵依然不斷地在逼近他們的末端。
十萬唐軍終究勢大,哪怕他們損失了上千騎兵,可緊隨他們身后追擊的唐軍卻一點沒有變少,反而騎兵步軍首尾呼應,連成一片,已演變為上萬人的陣列,馬蹄聲猶如雷霆,喊殺震天。
這樣的局勢之下,秦軻死咬著下唇低聲罵道:“這是捅了馬蜂窩么,要死要死要死…”
阿布則是面色凝重,看著王玄微的背影,忍不住大喊道:“將軍!再這么跑下去,沒有路了!”
李昧的指揮并非毫無作用,現下所有的唐軍都在向前推進,包圍圈越來越小,幾乎很難再有空間讓三千騎兵變向狂奔。
現在他們可選的,一是退到城下,二,則是承受唐軍弓箭的齊射。
不管是哪一條選擇,都會讓他們突圍的策略失敗。
然而王玄微的目光不變,仍然平靜地望向遠方,聲音低沉:“我們還有時間。”
就在這一刻,墨家騎兵眼前豁然開朗,城墻從他們的身側迅速被移開,他們終于到達了轉角,隨著王玄微一馬當先,整支騎兵隊一路奔向城東。
就在前方,四千步兵早已經等待多時。
然而阿布卻是皺著眉頭,只覺得這計劃和自殺無異:“用幾千步兵對付上萬騎兵,這不是送死么?”
他是呆過太學堂的人,知道戰場之上騎兵的威力。別說是四千步兵,就算是四萬步兵,在移動奇快,并且沖擊力十分可怕的一萬騎兵陣形面前,都會在頃刻間被撕扯得一塌糊涂。
也正是因為如此,天下四國都十分重視騎兵的培養,而滄海憑借著得天獨厚的優勢,騎兵實力超過天下各國,在他們的鐵蹄之下,從未有過完整的尸骨。
然而王玄微的嘴角卻微微彎起一個弧度。
步兵不如騎兵,這是他從第一天修習兵法就知道的事情。然而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戰場上的勝敗,又有誰能說得準呢。
“把剩下的鐵蒺藜都扔出去!”王玄微一聲大喝,“向前,不要停下!從中間穿過去!”
聽到這個命令,所有人都為之一振,不知道怎么的,雖然他們原先也有些疑慮,可王玄微一開口,他們立刻就摒棄了心中的所有疑慮。
戰馬奔馳之中,他們奮力地彎腰,把鹿皮口袋里的鐵蒺藜握了起來,向后用力地拋去。
最后幾排的騎兵甚至抓起了整只口袋,看也不看地向后傾倒著,一邊倒一邊罵道:“讓你們追,繼續追,爺爺請你們吃釘子!”
唐國騎兵并未預料到這一時的變化,頓時陣形混亂起來,不少戰馬踩到了那些又尖又粗的鐵蒺藜,悲鳴聲再次此起彼伏。
“沖!沖過去!”趁著唐國騎兵速度驟減的時間里,三千墨家騎兵卻是驟然加速,九千匹戰馬猶如一條長蟲,轟然穿過了那專門為了騎兵準備的通道。
就在最后一名騎兵通過的時候,這個入口被迅速被步兵的盾牌封閉了。
唐國騎兵在短暫的混亂之后,很快也穩定了陣形,盡管鐵蒺藜對于他們是不小的麻煩,但在陣形分散之后,除非有無窮無盡的鐵蒺藜,否則這種東西的殺傷十分有限,更多只是拖慢一些他們的速度罷了。
不過當他們看清眼前真就是只是步兵的時候,卻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墨家技窮了!拿著幾千步兵就敢攔截騎兵,當他們的步兵個個都是修行者不成?”
不過騎兵的將領還是顯得冷靜許多,他望向城頭,那早已經準備多時的連弩車,大概能猜到王玄微又是要故技重施,靠著逃竄帶著唐國騎兵靠近城頭,再用城頭的弩箭進行絞殺:“不要輕敵!小心城頭的連弩!”
然而他卻并沒有喊后撤。
心中早已經有所準備的將領舉著戰劍大吼:“靠攏!讓他們看看,我們唐國的騎兵不是擺設!”
四千步兵的統帥是公輸家的公輸同,與公輸察倒是同輩,不過年歲比他小了四歲,從前也經歷過幾場不大不小的沙場錘煉。
眼見一萬騎兵氣勢洶洶沖鋒而來,他還是暗中捏了一把汗,可時勢如此,就算他不為了這個墨家,也要為了錦州自家的兄弟姐妹、父母妻兒,搏上一搏。
想到這里,他右手猛然拍在手中的刀柄上,大喝道:“放!”
兩輛連弩車在士兵的操縱下,向著唐國騎兵的陣列中放出弩箭,而除此之外,城頭的連弩車伴隨著弓弦彈出的聲音也開始釋放出如雨一般的弩箭。
對于這件戰場利器,唐軍早已經見識不止一次,知道這些弩箭不好招惹,不少袍澤兄弟就是死于這些弩箭之下。
然而這一次,唐軍追得太近,即便是連弩齊發,也難以造成大面積的傷害,很多弩箭射中了人和馬,騎兵奔襲的速度卻遠比城頭上的人想得更快。
不過兩輪齊射,唐國騎兵已到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