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輸雪沒想到高易水會提這個,一時頓住,隨后才緩緩開口道:“一個月。最多一個月…這還得看唐軍會不會不顧一切猛攻,如果他們傾力攻打,那即便把公輸家歷年積攢的機關都用上,也難以阻擋唐軍的鐵蹄。”
“一個月…足矣。”高易水點點頭,“唐軍一旦大舉攻城,只能說明一件事情,那就是藏在暗中的那頭虎豹,就要露出爪牙了。一旦到了那時候,錦州的勝負,就不是一郡的勝負,而是一國的勝負了。”
但他還是自嘲地笑了笑:“不過…萬一錦州真成了墨家的棄子,那到時候可就有些慘了。”
“棄子?”秦軻低聲道:“不會吧。”
高易水只是笑笑:“我也希望不會,但如今這個世道,真是讓人沒法往好的地方去想啊。”
不得不說,高易水的預料確實準確,只不過是到了夜間,公輸雪就已經得到了斥候的消息,唐軍十萬大軍就在距離錦州不過十里的位置扎營,黑夜之中,如果站在錦州塔樓之上,甚至可以遠遠望見那營帳的火光。
公輸察站在城頭,有風吹動他的發髻,他握著刀的手微微緊了緊,卻已經感覺到了手心里的汗水沾濕了刀柄纏著的獸皮。
雖然他已知道了會有這一戰,但當親眼見證那數十里營帳鋪開的時候,那些火把亮起宛若銀河星璇點點延綿的時候,他還是捏了一把冷汗。
錦州的城墻很厚,公輸家每隔十年會進行一次修繕,他腳下站立著的城墻,外邊用的是山上運下來的條石堆砌,再用糯米混上沙土填充縫隙,堅硬無比。
而在這堅硬外殼之下,則是一堵厚厚的夯土城墻,這樣的城墻,哪怕是被百斤重的石塊砸中,也只會微微一震,不至于破裂。
但在公輸察看來,與這十萬唐軍所帶來的無形威壓相比較,哪怕是能投出數百斤重巨石的投石機,也顯得黯然失色。
仗都是人打的,世上本沒有攻不破的城墻。
哪怕把錦州全城包上鐵皮,里三層外三層,該陷落的時候,也一樣會陷落。
“四叔。”秦軻站在他的身邊,望著遠處的火光,問道:“你怎么看?”
“怎么看?”公輸察慘淡笑了笑,“不過只是盡人事罷了,就算是我來領兵,靠著城里的一萬七千老弱,又能做些什么?何況唐軍的主帥是那位霸王項楚,在他的面前,我帶兵那點本事,小宗師的修為,都好像孩童蹣跚學步那樣。”
他望向秦軻,低沉道:“雪還是太過樂觀了一些,在我看來,就算是公輸家…不…整個錦州,費盡一切力量,也未必能在項楚的手上撐過半月。”
“現在看來,我和老三爭來奪去的,反倒是顯得小家子氣了。”公輸察自嘲笑笑,“就算爭到了又如何?一個即將在血火中湮滅的空殼,握在手中還有什么用處?”
秦軻怔怔地看著公輸察,沒有想到一向剛烈的他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不過他也不是不能理解,雖然他現如今還能站在城頭與公輸察說話,實際上他的心里早就已經膽怯了。
十萬大軍啊。就算是站在一起撒尿,也能形成一條小河,如果真正地把長矛對準錦州,又該是怎樣的場景?
“我已經安排了人,趁著夜里,你可以帶著雪出城。”公輸察突然道。
“出城?”秦軻奇怪地看著公輸察,“做什么?”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你是要我…帶著雪逃走?”
公輸察點了點頭,摸了摸闊刀“斬虎”的刀柄:“難不成你想留在錦州等死?雪不懂用兵,可我懂。趙闊的七萬軍隊被項楚打得七零八落,現如今已經不剩什么了…”他低低地罵了一聲,“這本該是支援錦州的軍隊。”
只是無論他怎么罵,都不可能把這支軍隊給罵回來了,那些尸骨早已經埋沒在了兵戈之下,他們已經為墨家盡了忠義,或許在地下,他們會齜牙咧嘴地和趙闊拼命吧。
“現如今,哪怕是朝廷再發一支軍隊,連夜出發。可趕到錦州至少也得半月以上,何況欲速而不達,那樣的行軍速度,只會導致過分疲憊,等大軍到了錦州,只會被以逸待勞的項楚吞吃干凈。”公輸察遙望前方,失神道:“唯一可能救錦州的,只有五百里外的行州,那里有守軍三萬,現在出發,大概能在半月內趕到錦州。可行州同樣是戰場要沖,失卻行州,我墨家東北方向門戶大開,唐軍長驅直入,只怕后果不堪設想。因此,行州郡守絕不可能發兵救援。”
公輸察低下頭:“可以說,我錦州現在是一座孤城,根本無外援可談。破與不破,只看項楚一人的決斷了。”
秦軻聽出了公輸察隱隱蘊含的意思,脫口而出道:“那你呢?你怎么辦?”
“我?”公輸察冷冷地注視著遠方的火光,他終于握緊了斬虎的刀柄,在這時候,或許只有它才能給予自己一些安全感,“當然是與錦州共存亡。這里是我的家,我出生在這里,除此之外,我了無牽掛。”
公輸察說得十分壯烈,甚至從他那剛毅的眼神之中,秦軻也已經可以肯定,他已做出了最壞的打算,也已視死如歸。
不知怎么,秦軻一時感覺心里有些悲戚,雖說他和公輸察從來都不算朋友,可這個被他稱作“四叔”的人,從始至終都不曾害過他和雪,于此危難之際,他甚至還在為公輸雪思量退路。
秦軻搖了搖頭:“雪不會跟我走,她和你一樣,這也是她的家,她長大的地方,她的弟弟、所有的家人,她的一切都在這里。我也不會走的,因為…”
他頓住了,有關于五行司南的事情,他還沒有向公輸察提過,現在,也萬萬沒到該提的時候。
“婆婆媽媽。”公輸察冷笑了一聲,似乎是對秦軻的話語有些輕蔑,轉了個身向著城頭的另外一個方向走去,拋下一句道:“現在不走,一旦開戰,你們想走只怕也走不成了。”
秦軻當然知道這一點,但五行司南還不知需要多久才能在熊熊爐火之中重生,如果現在他帶著離開,等同于前功盡棄。
這時,他卻突然想到了一張清麗俏皮的臉龐,她笑得燦爛,喋喋不休說著話,聲音是那般清脆悅耳。
“蔡琰…”秦軻低下頭,幾步追上了公輸察,道:“四叔,我…我想麻煩你一件事兒。”
“要我離開錦州?”客房里,坐在椅子的蔡琰看著秦軻,大大的眼睛眨巴著,睫毛微微顫動,“那你呢?”
“我要留下來,五行司南還在爐火里,如果我們都走了,萬一城破,那些鑄造老師傅肯定不會愿意留下照看爐子,爐火一滅…”秦軻凝重地看著她,“所以,讓老高、阿布帶著你一起走,今晚就走!過了今晚,明日不知還有沒有機會離開了,你爹爹把你托付給我,我不能讓你死在這里!”
“所以,你打算死在這里?”蔡琰的眼睛好像會說話,她直直地看著秦軻,目光已經將他逼到了墻角。
秦軻皺著眉咳了一聲:“怎…怎么會呢?你知道我逃命的本事,如果錦州真的撐不住,我會找機會走,到時候,我們還在別的地方匯合,就像…像是我們在伏牛山分開時候的那樣。行么?”
蔡琰搖頭,神情堅毅:“十萬唐軍圍城,開戰之日,這十萬軍隊足以可以把整個錦州圍得水泄不通,你怎么逃?就算你再厲害,你能從亂軍中逃出去么?”
“那就不逃。”秦軻想了想,“我可以藏起來,等到合適的時候再出來。”
“藏就算了吧。”這時候,門口傳來高易水散漫的聲音,阿布跟在他的后面,滿面擔憂。
高易水道:“剛剛唐軍派人來傳話,項楚下了屠城令,破城之日,錦州城內雞犬不留,你能藏哪兒,老鼠洞里嗎?”
秦軻看著高易水,驚詫道:“屠城令?可這…項楚尚未攻城,他…他這是發的哪門子瘋?”
高易水聳了聳肩:“不知道,我又不是瘋子。還有,把你們倆那鄙視的眼光收起來,我又不是收拾好了細軟連夜就想逃…我只是傳達一個事實消息。”
“他真是這么說的?”秦軻還是不太敢相信,好歹他在師父指導下讀過不少書的人,像是唐軍這樣上來就說屠城的實在太少,“他是想震懾錦州,逼著錦州投降?”
“不。他說了,不允許錦州投降,破城,然后屠城。”高易水面帶微笑,只是那笑比他平常最嚴肅的表情還要令人膽寒。
秦軻把眼睛轉向阿布。
阿布苦笑了一聲,回答道:“阿軻,高先生沒說假話,這真是項楚說的,他派了好多人在城外喊,站在城頭的人都聽見了,他還說,除非王玄微親自與他見一面,否則…破城,屠城,沒得商量。”
“他瘋了!”秦軻扶了扶額,道:“王玄微遠在稷城,他這根本是蠻不講理嘛。”
“是咯。”高易水道:“所以他的意思很明顯,不管怎樣,他就是要屠城,而錦州內的所有人,要么打,要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