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棒子皺了皺眉,彎下腰,順著軍士手指指向的方向望去,遠方似乎有十來道紅色光芒閃耀,他搖了搖頭,也不清楚這是什么,只能猜測:“大概是咱們的斥候隊伍吧?夜里行走,沒有火把可不行。”
“不會是唐軍吧?”胖軍士想到自己之前的烏鴉嘴,有些憂心地道。
“應該不會。”老棒子想了想,“按照將軍說的,唐軍距離這里至少有幾百里呢,哪兒有這么快?何況也才這么十幾道火光,唐軍要是連夜趕到想進山,也怎么也得有個五萬人,火把能連得滿地都是。”
胖軍士點了點頭,松了口氣:“那就好,還是老棒子你厲害,光看這么一眼就能猜出這么多東西。”
“我也是瞎說的。”老棒子咧嘴笑了笑,嘴里缺了個門牙,看起來格外難看。
只是下一刻,老棒子的眼神變了。
或許是老天想要跟他們開個玩笑,就在這一刻,山下的那十幾道火光逐漸分裂,最后從十幾道變為幾十道,幾十道變為上百道,最后連成了一片!
黑夜之中,這些火光就像是群星璀璨,只是老棒子的脊背卻是涌上來一股刺骨的寒意,只不過是一個呼吸的時間,他就感覺冷汗源源不斷地涌了出來,打濕了他的背心。
“他們要做什么…”老棒子死死地盯著那些火光,隨后發現火光開始變化,開始向著山上蔓延,隨后那些火光像是爆裂開了一般,逐漸放大,放大…
這是要…放火?
老棒子終于意識到了什么,轉了個頭就開始往回跑。
身后的幾名軍士也是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快!快回去告訴將軍!”老棒子一邊跑,一邊用惶急的聲音喊道:“唐軍在山腳下,他們要放火!”
他心里很清楚,此時已過白露,天干物燥,地上都是易燃的干草和枯木,而他們的軍隊駐扎在山里,一旦山火起勢,他們這些人,會被活活困死!
想到這里,他跑得更快了一些,甚至是用上了吃奶的力氣,一顆有些衰老的心臟幾乎快要從胸腔里蹦跳出來。
可他不敢停下,他必須跑,一直跑。
老棒子進到營地的時候,軍營里早已亂成一團,兵將在營帳中匆忙地套著盔甲,兵器在地上散落地到處都是,不少弓手甚至來不及去取自己的箭囊,拿了把劍,神情卻又十分茫然。
“南邊山下也都是火!”
“北邊也是!”
“火!到處是火!”
所有人預先都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變故,不是說好唐軍還在百里開外么?為何一夜之間,竟到了山腳下,而且還是十分默契地在山的各個方向開始放起火來?
此刻,他們的西邊是懸崖峭壁,南邊北邊都是火焰,想來東邊也不會好到哪里去,這火可不像是人一般,就算拿著長矛去捅,也不可能給人讓開一條道路,難道他們今夜注定了會被燒死在這座山上?
“安靜!安靜!不要亂!”幾名將軍也是神情緊張,從他們有些亂的甲胄能看出他們也剛剛從睡夢中醒來,臉上還帶著幾分惺忪,急急忙忙地維持起了秩序。
趙寬也穿好了盔甲,疾步從大帳中走了出來,望著混亂的軍營,眼神閃爍:“怎么回事?唐軍在哪兒?哪里有唐軍?”
“將軍!”張成握著劍柄,神色慌張道:“三面都是!三面都有人報告說發現唐軍!他們…在下面放火,火馬上就要燒上來了!”
“三面都是?”趙寬瞪大了眼睛,而就在這時候,火光逐漸亮了起來,黑夜里,升騰起滾滾的煙塵,遮蔽了明亮的星光,“怎么…怎么回事?唐軍怎么可能突然出現?還預料到了我軍的位置?”
他比所有人都清楚,這個埋伏駐扎的地點是他定下來的,如果唐軍想要與他們交戰,怎么也得進到山谷里來,可眼下唐軍并未進山,反倒直接在外圍點起了熊熊烈火,等于是將他們團團圍困在了大火之中。
難不成自己的營地里有奸細?
不…不對。他低著頭思索著,就算是奸細,也不可能這么快把消息遞到唐軍手里,他們昨日午時趕到此地駐扎,現在晨曦未見唐軍就到了,這么看來…反倒像是唐軍一早預料到了他們要上山,提前埋伏在附近…
“不可能的…”趙寬顫抖地握住了劍柄,“我的戰法怎么可能被看破…”
“將軍!”張成大喊道:“快下命令吧!再拖下去,這火該燒上來了!”
“火…”趙寬望著那滾滾的濃煙,面如死灰道:“這還能怎么辦?唐軍圍住了三面,可西邊是一處懸崖峭壁,要下去十分艱難,何況是這么多人…”
軍營里,已經傳來了士兵此起彼伏炸鍋一般的痛呼聲。
山下,火光之中仿佛包裹著一頭巨大的妖怪,瘋狂地翻騰在這草木林間,不僅僅是干枯的野草和枝干,連許多參天大樹都逐漸燃燒起來,延綿數十里的大山,幾乎是頃刻間變成了巨大的火盆,照亮了漆黑的夜空,原本皎潔的月光,都跟著被染上了一層血紅色。
唐軍被這股熱浪席卷,忍不住向后退了幾步,汗流浹背的軍士們卻不敢退得太多,因為他們的主將,此刻正騎著自己魔獸一般的高大戰馬,立于隊列的最前方,沉默著一動不動。
項楚今年三十歲,正是男人體力精力的巔峰,而他本就是唐國征南軍中最威猛的“霸王”,身形偉岸,手臂和肩背的肌肉撐起了他泛著寒光的烏金色重鎧,整個人坐在馬背上猶如一座巍峨的小山。
“趙寬?”項楚征戰之中不修邊幅,遠遠看著側臉好像一名虬髯大漢,只是近看他的臉卻并不覺得粗獷,反倒有幾分俊秀,他伸手撫摸腰間的戰劍,冰冷的劍身封存在劍鞘之中,卻已經隱隱地透出了森然的殺意。
“呵。”他突然不屑地輕笑一聲,“草包一個,墨家不用王玄微竟然用他?真是瞎了眼。”
“將軍!”一匹戰馬跑近,馬上的那名將領遠遠地喊道:“三面都已放火,借助山風火勢正旺,即便趙寬再厲害,只怕也沒法從這火焰里強沖而出。”
項楚點了點頭,望著那升騰而起的火焰和倒下的樹木,露出幾分冷笑,世人都說他脾氣暴烈,用兵如用火,現如今他倒是真的放了一把火,而在這山上的幾萬墨家軍隊,只怕都得葬在這大火之中了。
“龍駒那邊有消息了嗎?”項楚問來人道。
“半個時辰前有人來報,龍將軍已經動手,那幾路本就是趙寬的疑兵,不過是想讓我們以為他們的主力正在往錦州進發罷了。龍將軍大勝,斬首三千,俘虜一萬有余。”將領面露喜色,“將軍,這可是我唐軍入墨家以來,首場大勝,等此消息傳到定安城,百姓們必然大贊將軍神武。”
“哦。”
項楚對這種虛名并不在意,對他而言,更在乎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王玄微…沒你的戰場,還真是有些無趣啊…”項楚蕭索地搖了搖頭,像是在與一旁的將領說話,又好像在自言自語,“我本以為入墨家能與他打個照面,能讓我好好見識一番這位當年的謀圣…沒想到哇,他竟被墨家巨子奪了兵權,聽說如今整日在自己的宅子里,釣魚下棋,過得跟個告老還鄉的小老頭似的…”
“稷城的朝堂之爭,本就錯綜復雜,王玄微雖然名聲赫赫,可終究不像那些朝臣私交結黨,想來不論是儒家還是法家,都將之視作異類吧…”將領嘆息道:“本來墨家巨子一直是他的堅實后臺,只是去年不知為何,他擅自調兵,從稷城帶走了一千黑騎精銳,回去之后也沒能給出個合情合理的緣由,墨家巨子大概因為這件事情心生嫌隙,加上朝野又借題發揮,這才將王玄微給貶黜了下去。”
“我不關心這些。”項楚冷漠道:“我只知道,只要他活著一天,我們就不可能真正打垮墨家。”
將領微微一驚,卻又覺得項楚說得有幾分道理,當年王玄微領十萬軍隊,竟能戰勝那幾國的三十萬聯軍,這樣的人,如若再度回到軍中,誰知道他又會創造出什么奇跡?
這位鬼谷派縱橫家的領袖,終究不是趙寬這樣只懂得看兵書的二世祖,今日他們能一把火燒了趙寬,是因為項楚只用了幾眼,就看出了他的虛實,而王玄微,傳聞他用兵奇詭,想要看透他,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將軍想怎么做?”將領大概聽出了項楚已經有所成算,輕聲問道:“接下來我們打哪里?”
項楚閉目沉思了一會兒,晃了晃腦袋,冷笑一聲:“按照我的想法,倒是想打滄海要打的地方。”
將領怔了怔,急道:“將軍…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這次攻打墨家,滄海國主和貴妃娘娘早已有過商量,若您擅自做主,只怕貴妃娘娘會不喜。”
“哼。我項楚要做的事情,還要顧及他人喜或不喜?”項楚嗤笑一聲,“不過滄海這次要啃的,也是一塊硬骨頭,所以我倒不急著去他們手里搶。只不過,讓我在這偏僻之地一直當他們的疑兵,實在太過無趣。”
他拉了韁繩,馬蹄清脆,但黑色戰馬的呼吸聲卻猶如一頭可怕的猛獸,馬鼻帶起的陣陣氣流甚至掀起了地上的幾塊草皮。
“去錦州。”項楚神情平靜,不怒自威的雙眼帶著幾分期待,“或許…有機會能和王玄微打個照面。”
他遙遙地看了一眼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火焰,笑道:“這亂世的火,既然燒起來了,那就別讓它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