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輸雪猛然一震,長久以來徘徊在心里的許多疑問,驟然有了通路,眼前閃過了一道刺眼的光。
“老三是留給你立威用的,等你坐上這個位置,就該把這件事情翻開來,言明他在這件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再把他打落塵埃。同時,你更可以名正言順地迎回老四。你為老四翻案,他自會承你的情,以他那個性子,又怎會與你作對?”公輸仁每一句都像是針一般,狠狠地扎在了公輸雪的心里,“到那時候,你立了威,更有老四在旁做你的助臂,這家中還有誰敢向你說一個‘不’字?”
公輸雪說不出話來。
她怎么也沒想到,公輸仁的思慮竟然如此深遠,不但是考慮了讓她接替家主的位置,更已經想好了如何讓她坐穩家主的位置。
而且,這個立威的對象,竟然還是他向來寵愛的親弟弟。
“你覺得意外?”公輸仁問。
“我…是有點覺得…”公輸雪艱難地道,“大伯你向來在乎兄弟和睦,家宅安寧,可這一次對三叔卻是一點情分都不留,實在不符合您一貫的作風。”
“兄弟和睦,家宅安寧。”公輸仁喃喃,“可那也要他們真正愿意去做才行。老三這一次,是徹底把我對他的那點期望都給打得粉碎,既然他為了這個位置,不惜要犧牲自己的兄弟,自己的侄女,那我也只能把他打下去,才能真正換來一個家宅安寧。”
“公輸家不能亂。”公輸仁意味深長地道,“尤其是現如今是戰時,公輸家更要同心協力。你明白嗎?”
“是…”公輸雪咽了一口口水,輕聲回答道。
“老四不是個管家的人,他的性子剛烈,眼里揉不得半點沙子,雖然領兵打仗是一把好手,卻不能修身齊家,更不要說治國平天下了。而你卻不一樣,這些年,你的一點一滴我都看在眼里,你能忍,也能顧全大局,或許你還有些年輕,有些事情思慮不夠周全,可將來必成大器。我思慮再三,最終才決定把你放上我的位置。我現在對你唯一的要求,就只有一點。”
公輸雪點點頭:“大伯您說。”
“這家主的位置,只能是你來做,而不是雨。”公輸仁道。
公輸雪怔怔地看著公輸仁,她原本想的只是自己暫且管家,等到將來公輸雨成人,她在把這份權力交到他的手里,可公輸仁似乎并不想她這么做:“我?可我是個女兒家,哪里能一直管家?”
“女兒家怎么了?”公輸仁道,“當初我公輸家就出不得一個女家主?何況你已經把自己的后路都給堵死了,從今往后,你一輩子都是公輸家的人,難不成還你還想外嫁不成?”
“沒有…”公輸雪連忙否認道,“雪沒有這樣的想法。”
公輸仁呵呵笑道:“那秦軻,是你的幌子對吧?”
公輸雪只覺得自己今天受的驚嚇已經實在太多,心臟都已經快要承受不住了。
“也不打緊。”公輸仁道,“我看著挺好的,若你能收服他,把他留在公輸家,將來他會是你的一大臂助。何況我看得出來,你對他并不是沒有感情。”
“可我…”公輸雪想到秦軻的笑臉,想到他睡在自己身旁,那勻稱的呼吸,和他那結實的胸膛,溫暖在自己的身上蔓延,仿佛天塌下來都不再害怕。
“我只怕收服不了他。”公輸雪低頭為難道。
公輸仁搖搖頭:“謀事在人,這件事情,取決于你怎么去做。你既然已經把自己的一輩子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何不徹底一些?索性把生米煮成熟飯,秦軻不過是個年輕人,血氣方剛,用些小手段,把他拴在身邊,不見得是一件難事。”
公輸雪聽得臉紅,怎么也沒想到這種話竟然會從自己敬重的大伯嘴里說出來。
公輸仁嘎嘎地笑了起來,儒雅謙和了一生,大概也只有臨死之前,他才能放下禮義廉恥,當一回為老不尊的長輩:“當然,這只是我隨口一說,做不做,你自己選擇。我只知道,如果秦軻走了,將來你一定會后悔。”
公輸雪的眼睛里升騰起一團霧氣,不得不說,公輸仁所說的絕對不錯,從一開始,秦軻就只是為了來公輸家取五行司南,這是他的使命,當他拿到完整的五行司南,他一定會義無反顧離開錦州,日后,只怕兩人再無重見的機會。
可要是自己真的…那么做呢?他會為了自己留下來么?
她不敢確定。
“你自己考慮吧。這些事兒,反正我也見不到了。”公輸仁笑著道,“倒是你如果能做到,將來倒是可以帶著孩子到我墓前給我撒一杯水酒,我要是能在下面看見,也是值得欣慰的一件事。”
雖然公輸仁在笑,但她卻聽出了話語里的一股悲意。
公輸雪莫名紅了眼眶,想到公輸仁這些年對自己的照顧和這一次他為了自己這樣宛如雷霆的作為,或許公輸仁有些時候并不能讓他滿意,但至少在他的位置上,他已經盡可能做到最好。
公輸雪哽咽道:“大伯,你別這么說。”
公輸仁的眼神柔和,道:“一轉眼,你都大啦。也不是小時候小姑娘的時候了,以后大伯也護不住你了,日后這公輸家就得你來替大伯管著了。倒是有件事情,反倒是大伯還得求著你。”
公輸雪看著公輸仁:“大伯你說。”
“老三…他雖然混了一些,可畢竟還是你叔叔,如果可以,還是留他一條性命,保他一世富貴吧。”
公輸雪想到那在死在唐軍鐵蹄下的二爺爺,一時有些猶豫,如果按照她的想法,她是不愿意放過公輸究的,畢竟二爺爺等同于死在他的手上,讓她如何不恨?
但眼見公輸究如今已經油盡燈枯,又想到他為自己做的一切,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好。”公輸仁滿意地道,“有關于證據,我已經給你安排了人,現在應該已經送到你的院子里,只要有了這個,老三就不可能抵賴。我也只能做到這里了,接下來的事情,你自己看著安排吧。”
他露出幾分疲倦,交代好了一切事情,他的精神再度萎靡起來:“你去吧,我想睡會兒,這么多年…一直想好好睡一覺…”
說著,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公輸仁確實累了,三十歲的時候,他接過這沉重的擔子,這么多年位居公輸家最高的位置上,以一人之力卻要迎著八面來風,操持著一切事務的同時,還要庇護著家中那些心思不一的家人。
回想起來,他的一生似乎都是在為公輸家而活,而在患病之后,他仍然堅持著理事,直到現如今,也算是為了公輸家而死。
他的眼前閃過許多片段,從年輕孩童時候的天真,再到少年時候的張揚,成婚當日的大喜,壯年持家的謹慎,最后到病體難愈的無奈…
隨后是一片黑暗。
公輸雪望著公輸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伸出手去撫摸公輸仁那仍然有些皺著的眉頭,把它一點點的舒展開,隨后身后有一團黑影籠罩了她。
“讓我來吧。”昏暗的燭火下,公輸雪看不清趙氏臉上的喜怒,之前的抽泣和淚水已經消失,只留下了一股平靜。
公輸雪點了點頭,握著那只盒子,站了起來,看著趙氏溫柔的眼神和那只在公輸仁臉頰上撫摸的手,這對順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夫妻,卻遠比所有人想象得要恩愛,甚至幾十年來,從未有過一句爭吵。
只是哪怕天上的比翼鳥也有單飛的時刻,何況是從出生到死都是聚少離多的人。
公輸雪心里微動,不知道怎么的,卻想起了此刻應該在院子里練劍的秦軻,公輸仁最后跟她說的“手段”,她該對他用一用嗎?
可那之后呢?秦軻真的會因為…她,而留下在錦州嗎?
“你大伯平時總是說,想再回去稷城看一看。”趙氏突然說話了,聲音清淡,“所以之前也跟我談過他的后事。他說棺材就不必了,又大又沉,入了土陰暗潮濕,又得被蟲子啃食。倒不如燒了干凈,用骨灰壇子裝了,也輕便,正好可以讓我帶著回稷城去看看。”
公輸雪低著頭,以公輸家的喪葬慣例,從來沒有火葬的時候,畢竟公輸家雖然并未明確站在哪個派系,可受儒家派系的影響頗深,講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得輕易損毀”,等擺放在家中三天之后,就會由人抬著棺材出城,一起葬入公輸家的祖墳與列位先祖相見。
但這既然是公輸仁自己的意見,公輸雪也不愿意讓他死后還不得滿足:“我知道了,伯母,大伯一切后事,都由您操持,我都聽您的。不過現在外面不怎么太平,戰亂未止,更有不少盜匪橫行,您要去稷城,還是等過了這陣子風頭再去好些。”
趙氏卻搖了搖頭,道:“你大伯去了,留我一個人在這宅子里,夜里我會做噩夢,還是早些去后一些,何況他也就這么點愿望,我也不想耽擱,這一次的兵亂不知道還要延續多久,要是拖個幾年,我只怕也身體困乏了,人也就懶了,不愿意離開了。你放心,有家里的供奉在,我也不帶多少人,不會有什么麻煩。”
公輸雪只好點了點頭,道:“那好吧。伯母要是到了稷城,就給家里道聲平安,要是什么時候不想在稷城呆了,雪親自帶人去接你。”
“那就不用啦。”趙氏眼里露出幾分溫柔,“你以后要管著這么一大家子人呢,哪里還有這么空為了我這么個老太婆跑稷城去。我想好了,在稷城,公輸家還有些產業,吃穿用度總是不愁的,我去了稷城,就不回來了。你大伯喜歡清靜,離了錦州也正好,免得在下面還得聽著這家里吵吵鬧鬧。”
她輕輕地擺擺手,道:“你去吧,我跟你大伯再說說話,也就是現在,他不用再管那些煩心事兒,能好好聽聽我說話了。”
公輸雪猶豫了片刻,還是微微一禮,道:“那好,如果伯母有什么事情,盡管讓人來喊我。”
說完,她轉過頭,緩緩地向著門邊走去,就在開門之前,她下意識轉頭,看了趙氏一眼,她正用自己的臉頰貼著公輸仁的臉頰,像是想用自己的溫度讓公輸仁暖和一些。
公輸雪聽不清楚趙氏在公輸仁耳畔的竊竊私語,但她看起來像是個孩子,笑臉如花,讓她心里一顫。
或許百年好合,就是想大伯和伯母這樣的吧。
公輸雪握著門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隨后她深吸了一口氣,打開門,向著門外走去。
這時候,院子外傳來一陣喧鬧,心中焦急如火的公輸究終于趕回了公輸家,還沒走到門前,整個院子里回蕩著他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喊:“大哥!大哥!三弟我回來啦!”
只是當他走進院子迎頭望向了公輸雪捧著一只木盒,正在走下公輸仁暖閣的臺階,他頓時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