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不難看的姑娘…
秦軻這時才開始打量起坐在地上不斷咳嗽著的姑娘,忍不住低下頭去看了一眼剛才掐住人家脖子的手掌,心中也略略生出了幾分過意不去。
姑娘雙手揉著自己被掐出紅印的脖子,抬起頭與秦軻對視,聲音嘶啞道:“你是誰?”
秦軻愣了愣,頓時覺得好笑:“這話應該我問你才對,你是誰?你是這商隊的人嗎?”
姑娘仔細地盯了一會兒秦軻的臉,又將目光專門放到了秦軻腰間那柄剛才敲得她手臂生疼的樸素的長劍之上,終于含糊不清地說道:“我以為你是唐軍,本想著一命換一命,死了算了。”
秦軻聳了聳肩,淡然一笑,道:“那可實在不巧,你打不過我的。倒是你的招式,也忒狠辣了些,一次想要戳瞎我的眼睛,一次還想要我斷子絕孫…”
“不狠辣些,只怕我也活不到現在…”姑娘舉目往四周望去,低聲道:“我是錦州公輸家的,我叫公輸雪。”
還真是錦州的公輸家?
那湊巧了。
秦軻咳嗽了一聲掩飾心中小小的雀躍,隨后繼續一本正經地問道:“那請問雪姑娘,你…和這商隊是怎么回事?”
公輸雪沒有作答,而是一面揉著自己疼痛的手臂,站起身往一個方向奔跑而去。
秦軻不知道她是要做什么,也就跟在她的身后一路跑過去。然而公輸雪卻是突然撲到一處,用力地開始翻騰起地上的尸首來。
這些尸首大多是中刀而死,刀刃劈開血肉,經過她雙手這么一折騰,淋漓的鮮血止不住地向外滲出來,而他們面目上的神情更是一個比一個扭曲,好像還沒死透,此刻還有著痛感似的。
烏鴉被驚得四下亂飛,嘎嘎地在她頭頂叫著,似乎是在奇怪,一個姑娘家為什么要和它們“搶食”?
其實她也是怕的。
秦軻站在一旁,能看出她雙手微微有些顫抖,眼眶之中也有一些發紅,觸碰尸首的時候,她在盡量避免去看那些被撕裂開的人體,只是這尸首一具一具地堆積在一起,又怎么可能真的避開?
當一塊還帶著幾分溫熱的內臟落到了她的手背上,她好像是被火苗燒到了一般,猛地把手抽了回去,同時一聲驚呼,呼吸也沉重了幾分。
只是平復了幾次呼吸之后,她又再度咬牙,用力開始推兩具疊在一起的尸首,秦軻看著她費勁的樣子,知道剛才她的幾次出手真的已是強弩之末,微微嘆了一聲,走過去輕聲道:“還是我來吧。”
公輸雪不回應,不道謝,不拒絕,手上卻也不愿停下。
秦軻搖了搖頭,沒多說,只蹲下來幫著她一起翻找起來,很快,在另外一輛板車的下方,露出一張老人的臉。
公輸雪雙手已滿是鮮血,此時卻顧不上害怕,一把抱住了那老人的身子,大喊道:“二爺爺!我們安全了!”
老人仍然閉著眼睛,飽經風霜的一張臉上神情安詳,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
公輸雪心中一跳,輕輕拍了拍老人的臉頰,“二爺爺?快醒醒,我們…我們安全了。”
只是不論她怎么拍打,老人都像是一塊石頭,毫無反應。
秦軻聽不見老人的呼吸聲,從那老人的胸膛中也沒有傳出半點心臟的搏動,他低低地勸道:“雪姑娘,他已經死了。”
“死了?”公輸雪顯然不肯接受這樣的現實,“怎么會死的?他說好的只是去躲起來…不可能死的…不可能…”
“他沒有呼吸了。”秦軻遺憾地嘆了一聲,“姑娘為何不自己試試。”
公孫雪咬著嘴唇,深呼吸了兩次,終究還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到了老人的鼻下。
沒有任何氣息。
一股無法抑制的悲痛在她的胸中四散而開,她看著滿目的死尸,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令她幾欲作嘔,天空中盤旋的禿鷲投射下來幾道黑色的陰影,她的眼前很快一片模糊。
白起牽著馬走過來的時候,公孫雪的哭聲越發大了起來,他看了看秦軻,秦軻表情木訥,不住地搖頭示意他先別開口說話。
于是,這局勢就變得有趣起來,從外人視角看去,兩個大男人傻傻地站在一個柔弱姑娘的身后,而看著這位姑娘坐在地上放聲大哭,卻也沒想著要過去安慰兩句或是攙扶一把。
更怪異的是,這姑娘的周圍,滿滿堆著的都是死不瞑目的尸身,而禿鷲、烏鴉反而活躍又歡快,在旁邊嘰里呱啦亂叫著爭搶食物。
秦軻當然沒想到要上前安慰,因為他此刻心中想到了之前高易水在路上給他們講的那些個鬼故事,此情此景,這公孫雪正是背對著他在尸堆中哭泣,還真有那么幾分女鬼的模樣。
“倒是蔡琰,她一點也不怕,反而聽得津津有味…”秦軻想到她那張不施粉黛卻白嫩紅潤的臉,想到她那淺笑之中兩頰透出的酒窩,一時間,去往錦州的的心也更迫切了些。
不過眼下…他總不能和白起一直這么傻站著。
到底還是白起先開了口,說了一番人死不能復生的話,便上前去將老人從板車下抬了出來。
公孫雪望著那逐漸覆蓋下去的黃土,一雙通紅的杏眼中不再有悲傷的情緒,反而露出了幾分凌厲。
她伸手撫摸著那粗陋的墓碑,老木頭帶給她的觸感像極了二爺爺那滿是褶皺的臉頰。
“二爺爺,你放心,我一定不會放過那些人,是誰害了你,誰害了我們,我將來一定要討回公道。”
說完,她站起身直直地看著秦軻:“這位少俠,不知怎么稱呼?”
秦軻看著她眼睛里的光,有些不安地回避了一下,拱手道:“我姓秦,單名一個軻字,這位是白起。”
“秦公子,白公子。”公孫雪點點頭,回了一禮道:“雪先謝過二位公子幫忙,不知接下來二位有什么打算?”
秦軻道:“我去錦州,和朋友約了在那邊會面。”
公孫雪的眼里頓時閃過幾分喜色:“雪家就在錦州,能否讓我與你們一路同行,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說著,她從自己懷里摸出一塊通透的白玉,道:“當然,雪也不會讓二位白白幫忙,這玉佩價值五百金,若是到了稷城,或是唐國的定安,怕是能再貴上一倍,還望…”
“就這么個玉佩,價值五百金?”秦軻還沒說話,一旁牽著馬不知道什么時候過來的褚茍倒是先忍不住出聲了。
而公孫雪遞出這玉佩的時候,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顯然這五百金的玉佩,于她來說不過只是一件隨身的玩物,不值一提。
不過秦軻并沒有伸手去接那玉佩,白起也是矜持地一言不發,秦軻看向公孫雪,認真地道:“雪姑娘,不過一路同行罷了,不必多禮,只怕…雪姑娘這是另有所求吧?”
公輸雪淡然一笑,縱然衣衫臟亂還粘著不少鮮血,發髻也散落下來顯得十分狼狽,卻也絲毫不失豪門女兒的禮數,她躬身行了個標準的欠身禮,低聲道:“秦公子明鑒。雪確實另有所求,只是不知秦公子能否看在我如今孤立無援,先行答應了雪的請求?”
秦軻和白起對視了一眼,有些疑惑,說是另有所求,卻不肯第一時間言明到底所求的是什么,還想要讓他先答應下來,這實在令人為難。
公輸雪似乎是看出了秦軻心中的猶豫,再度一禮道:“雪并不是說公子收了這玉佩,就非得做到雪所求之事,哪怕秦公子不答應,這玉佩,雪還是會送給秦公子,權當拜謝兩位幫忙安葬我二爺爺。”
公輸家是名門,肯定不會放著家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葬在野外,說是幫助公輸雪安葬老人,實則只是暫時掩埋一下老人的尸身,以防被野狗和禿鷲給吃了去,未來她回了公輸家,總還是要遣人過來遷墳的。
但是現在這個事情就有些蹊蹺了,哪怕不答應,也要白送?
秦軻呆呆地望著玉佩,一時陷入了沉思。
他并不想收下,畢竟自己此去錦州,本就是要想辦法入公輸家拿五行司南,而這姑娘身上散發出的氣質,還有隨意便能拿出一塊價值五百金的玉佩的氣魄,都足以證明這姑娘在公輸家的地位不低。
然而如果能借著這樣的一個人情,順勢進入公輸家…
“師父,你就收下吧。”褚茍看著秦軻仍在猶豫,忍不住開口道,“你看這雪姑娘一片誠心,你要不收,人家心里也不安吶。”
“去,哪兒都有你。”秦軻瞪他一眼。
白起這時笑著開口道:“雪姑娘,我這位秦兄心眼實誠,但凡應允的事情必定都會傾盡全力,只是姑娘這一面說著有所求,一面又要他先行答應…是否有些強人所難?”
公輸雪看向白起,從他黑色的衣衫和腰間劍柄上的標志,心中一動:“你是墨者?”
“正是。”白起道:“雪姑娘不妨說清楚你所求何事,我們也好合計合計,墨者一向只為道義,哪怕分文不取,只要力所能及,也會鼎力相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