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軻,甚至狂怒如武庭,都不得不在這一刻安靜下來,武庭慌忙地撿起地上的火折子,猛然熄滅了火光,而蘆浦則是靜靜地沉在黑暗中,不發一言,揉著自己疼痛的拳頭,默然不語。
從門外走進來的是剛剛捂著肚子奔向茅房的兩人,他們吃下的藥量說大不大,正好能讓他們腹痛拉稀,但又不至于感覺到異常。
而秦軻也是提前知道了這兩人是修行者,所以也明白他們為什么上完茅廁還能這樣活蹦亂跳,甚至一邊走一邊罵娘,就這么點巴豆,想要讓他們虛脫實在不太可能。
只不過,現在他們是放聲罵娘,而秦軻是心里罵娘,罵的是這兩人回來得太不是時候,如果說剛剛自己打垮了蘆浦,現在或許自己已經逃出了案牘庫,現如今…
“他娘的。伙房那群王八蛋現在真是越來越糊弄事兒了。今天是楊貴妃生辰,老子攤上這事兒沒法去一醉方休也罷了,偏偏端來的飯菜還不干凈,等抽出空來,老子非得讓這群混賬知道,這唐國的天,還是李氏的,那個姓楊的妖女再猖狂,那也只是國主縱容,敢欺負到我們這些王室宗親頭上,找死!”
“小聲點。這是在宮里,不是自己家,隔墻有耳,萬一被那妖女的耳目聽見了,你就等著吧!”
“難受怎的?老子姓李,難道她還敢殺了我不成?國主不理事兒,可不代表他手上沒有權!老子還真想把自己這一身血肉豁出去不要,正好讓國主好好看清楚那妖女的真面目!”
當先一人身穿著一身緊身衣服,外面則套著一身禁軍的牛皮甲胄,像是剛剛褪下鐵甲的禁軍衛士,剛打開門就罵罵咧咧,走到桌子面前還順便拍了拍趴在桌子上的那人,道,“老多!老多!”
這幾聲拍打,頓時讓秦軻三人心中都吊了起來,他當然知道那人為什么趴在桌上,如果這時候他醒了過來,只怕后續的麻煩會一樁接著一樁。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那趴在桌上的人并沒有因為這兩下拍打而蘇醒過來,仍然不省人事,而拍打他的人也只是試了試,就沒再繼續,罵道:“他娘的,睡得跟死豬一樣。”
他搬了椅子和另外一人相對而坐,一邊從桌子底下的暗閣里拿出幾壺酒,一邊喝了起來。兩人閑聊著,但基本上都是些抱怨的說辭,有時候是對這宮廷,更多的時候是對楊太真,顯然這積怨已經不是一日兩日。
他們沒有點燈,或許是因為嫌麻煩,也或許是因為這屋子里都是書架書簡,也沒什么可看的,又或許是不想讓外面繞圈巡邏的禁軍看到他們在此飲酒,但不論如何,這對秦軻三人來說反而是件好事。
他們三人現在就好像是陰影里的老鼠,一旦照見了日頭,雖不說會當場齜牙咧嘴地蒸發成一團霧氣,但恐怕也得像見著了老貓一般倉皇逃竄,而更遺憾的是,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并非老鼠洞,而是貓窩…
窗外明亮的月光隨著時間的推移微微透了進來,三人面面相覷,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突然,武庭微微咬牙,手上的短柄斧向著秦軻砍了過來,秦軻不敢用匕首去接,否則金鐵相擊的聲音便會傳到那喝酒的兩人耳朵里,他向前連進了兩步,抬壁格住武庭的手腕,剛剛一碰,立刻變招捏住武庭的拳頭。
他感覺到武庭的一只手向著自己的胸口抓來,心中一凜,知道武庭依然懷著搶回帛書的想法,連忙拉著武庭一扯,然后側過身子用肩膀一碰,武庭胸口挨了一下,又向后退去。
兩人都怕引起響動,所以都沒有敢下過大的力氣,自然秦軻肩膀這一頂只能讓武庭疼上一疼,實在難以決定勝負。只是當武庭這般動作之后,蘆浦也不愿意再繼續甘于平靜,看他的樣子,也有些蠢蠢欲動。
三個人就在這樣的黑暗與沉寂之中交起手來,卻都有同樣的默契盡量地保持沉默,明明是三個修行者,動作卻都好像是老鼠一般瑟縮,秦軻不敢輕易地揮出匕首,武庭也不敢輕易地在斧頭上用力。
打了一會兒,武庭終于覺得這種時候斧頭反而沒什么用處,干脆把斧頭插回了腰間,而秦軻也是直接把匕首收回了袖子里。
空手搏擊。
盡管他們已經竭力地控制力道,他們的動作到底還是引起了一些細微的動靜。
如果是普通人,或許只覺得是一根針掉在地上,但那兩人既然是修行者,這聲音飄進他們的耳朵里,就要大上不少。
“什么聲音?”僅僅只是一句話,就讓秦軻三人都停下了動作。
“你問我,我問誰去?”另外一人戲謔道:“這庫房這么些年過來了,也該是時候鬧一回鬼了。”
“哈哈!鬧鬼?我倒希望是個女鬼,正好咱哥倆還能找點樂子…要不然你去看看?”
秦軻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他發現正在與他肢體交纏在一起的武庭和蘆浦同樣也是一樣的緊張,一時間有些想笑,但又笑不出來。
“看什么看,老子沒那力氣。”那人喝了一口酒,靠在椅子上一副慵懶的樣子。
秦軻、武庭、蘆浦各自對視了一眼,默默地松了口氣。
然而下一句話又讓他們的心重新吊回了嗓子眼兒。
“總得看看,既然干了這鳥差事,授人以柄就不好了。”
“要去你去,我是不想挪屁股,這鬼地方,我看不會鬧鬼,倒是一直都鬧老鼠…呵,怕是那些閹人拿來的鼠藥也不大干凈,連老鼠也越發受不住了。”
“也是。那咱們…繼續喝?”
“喝!喝他娘的。”
等到兩人交談的內容再度變回了剛才的抱怨之詞,秦軻三人已經感覺背后的冷汗止不住地冒了出來。
但秦軻還是感覺到了武庭那卡著自己手臂的手正在發力,他的眼神兇狠,一只手已經再度向著秦軻的胸前遞來。
這場暗地里的交鋒竟又一次來得如此突然。
武庭和蘆浦都想要奪回秦軻胸口塞著的帛書,而秦軻自然也不可能讓他們得逞,三雙手在空中交纏,碰撞,像是蛇群在陰影中交配,又像是婦人在家中織布機上的絲線。
三境之中,境界與境界之間差距的鴻溝說深不深,所以這兩名山匪的實力相加起來足以與秦軻勢均力敵,兩人平時修行更偏向于大開大合的招式,而秦軻卻相反,即使是七進劍,也是精妙多過蠻力。
武庭是個急性子,眼見久攻不下,自然免不了更加用力,而秦軻為了保護胸口的帛書,當然也無法再留手,這場斗爭就宛如一壺架在火上的水,不斷地升溫,一直到沸騰。
“停…”秦軻終于忍不住出了一聲,卻宛如孩童囈語般輕微,如果不是仔細聽甚至很難察覺。
但武庭和蘆浦兩人距離他這樣近,還是能聽出個大概,兩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秦軻也停了下來。
“我們這么打下去,遲早會驚動那兩人。”秦軻夸張地動著嘴巴,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有這么小聲地說過話。
他們三人畢竟在案牘庫的深處,又有數十排高聳到天花板的書架遮擋,這細微的說話聲當然比不得先前動起手來的爭斗聲。
蘆浦也知道再像剛剛那樣打斗下去,只要誰稍有失手,發出的動靜就絕不會再讓那兩人認為是“老鼠”了。
他稍稍拽了一下又想沖上前的武庭,也用蚊子哼哼一般的聲音對秦軻道:“把帛書交出來,饒你不死。”
“那不能交。”秦軻雙手交疊護著胸口,像個大姑娘似的搖搖頭。
蘆浦冷冷地道:“那還有什么好說的?大不了大家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