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是在荊吳總覽朝政,幾乎算得上只手遮天,就連士族都得禮讓三分、小國主都得以“相父”敬稱的諸葛丞相。
一個是受滄海國主曹孟萬分器重,甚至奉為“平生知音”,以軍師祭酒官銜相托的劉軍師。
這兩人同時出現在一間再平民不過的小酒館,并且還相對喝淡茶飲劣酒,只怕整個荊吳都沒有人會相信。
當然,從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劉德和諸葛宛陵就在一間茶館里相對而坐,也正是那一次,兩人輕描淡寫地就敲定了荊吳對長城的援助事宜,也才有了后續荊吳一系列的糧草調動,直到今日,十萬擔糧食已經成功抵達了長城,剩下五萬也不日就能抵達。
劉德這一次喝的是黃酒,荊吳地處南方,黃酒是荊吳的特產,相比較滄海那入口如刀,下肚如火,后勁如山的烈酒,這種帶著微微甜味的黃酒更受口味清淡的荊吳人喜愛。
只不過這家酒館的黃酒是土家自釀的黃酒,哪怕是過濾了幾次,糟糠仍然不少,味道也不甚純正,相比較宮廷中的黃酒有天差地別。
但劉德閉眼聞了聞在酒壺中咕嚕咕嚕作響的黃酒,臉上并沒有露出什么嫌棄,反而是見獵心喜般地倒出半碗,端到唇邊吹了吹,嘗了一口。
“不錯。”劉德輕輕笑道:“還是當年的味道。”
這間酒家開了十幾年,老板從當年的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變成了他那正值弱冠,手臂精壯的少年。但畢竟釀酒的工藝未變,所以味道也不會有什么改變。
他想到當年,自己正是跟面前這位“諸葛丞相”,還有現今依舊跟在身邊的兩位結拜義弟,還有子云…
他們五人,那時同坐在外面的那張八仙桌上,天寒地凍,狂風呼嘯著灌進他們單薄的衣袍之中,漫天鵝毛大雪,而那時的他們,年輕氣盛,都不過是十七八歲的少年郎,身上窮得叮當響,一桌人圍著一壺酒,互相爭搶著、調笑著,仿佛天下之大,盡在他們的一言一笑之間,古往今來,似乎都沁進了那壺熱酒之中。
劉德的臉上露出了幾分追憶的神色。
那時候的他,還不是滄海的軍師祭酒,身上一件單衣破破爛爛,腳上一雙草鞋陪著他寒來暑往,可那些日子,卻是他生來至今感覺到最為溫馨平和的一段時日。
但今日不是冬日,外面也沒有下雪,桌邊兩位義弟沒在,子云…更是逝者已矣。
卻有著一位早已經面目全非的老友——或者非友是敵。
諸葛宛陵看了一眼劉德碗里的黃酒,沉默不語。
反而是劉德率先開口問道:“今日軍演,你不去觀戰?我如今算是閑散之身,可你卻是荊吳朝堂的主心骨,你不去,只怕荊吳國主鎮不住場面。”
諸葛宛陵搖頭,輕聲道:“不過是場面大一些的演武罷了,并不需要鎮什么場面,就算我在,也不會有什么分別。”
或許,他不在的時候,小國主反而能更輕松愉快一些?
劉德點了點頭,轉而又好奇問道:“你真打算將來把荊吳交給這孩子?”
剛才還稱呼荊吳國主,突然又在他的話中變為了“孩子”,這種稱謂,在荊吳已經可以稱得上大不敬,按照荊吳律法,輕者可流放千里,重者甚至可能株連族人。
但劉德不是荊吳人,他身為滄海使臣,想來這荊吳的律法也管不得他,除非荊吳真要跟滄海撕破臉,想舍了這么些年難得的太平,不過,那也就不是鬧著玩的事兒了。
“未嘗不可。”諸葛宛陵緩緩地喝著茶,雖然這茶葉不好,但好在是熱的,太醫一直督促他要多喝些熱茶,這有利于他的氣血循環,“如果他將來真有那個能力的話。”
劉德輕嗯了一聲:“你倒是沒有說些假話搪塞我,這個如果…看來你還是有那個打算啊,你想把荊吳國主的位置牢牢握在手中?”
諸葛宛陵看向劉德,知道自己解釋也沒有用,有些事情…
只要被認定,便無從申辯,從子云離世的那天起,他和劉德已經形同陌路,他也不是沒有解釋過,但當他發現事情失控甚至越描越黑的時候,他安靜地閉上了嘴巴,默默地接受了劉德以及世人對他的一切苛責。
“你會與木蘭將軍一路同行?”諸葛宛陵問的當然是滄海使團接下來的行程。
眼下長城已經確定下來,今日軍演結束再一場大宴之后,他們就會離去了,但劉德一直沒表示自己的打算,荊吳朝堂也以為他是想要留在荊吳多觀賞幾天南方風情。
劉德卻不正面回答,而是輕聲道:“我想先知道一些事情,然后再考慮這些。”
諸葛宛陵緩緩地眨眼,呼吸散淡:“既然如此,你問吧。”
劉德搖了搖頭,把酒碗中的黃酒一飲而盡,用手指輕輕地敲擊著桌面,眼神之中露出幾分倦意,他輕聲道:“我想先跟你說一個故事,希望恰當的時候,你會告訴我答案。”
他嘆了口氣,緩緩開口,而諸葛宛陵也就這么靜靜地聽著,時不時地喝上兩口茶,兩人之間看起來到倒真像是融洽的朋友了——如果說劉德肯放開古劍那一直散發著森然冷冽氣息的劍柄的話。
“我想跟你說一個人的故事。”
劉德道:“這個人…出自荊吳,名字叫姚離。四年前,這個人在荊吳也算是有那么點才名,但四處碰壁,想找那些大士族收留,卻根本沒人看得上他。他那時已經快三十歲了,胸中壯志卻不得施展,很快又花光了積蓄,只能在酒肆里當個店小二,做著他平日最看不上的跑堂之事。”
“他本以為自己這一生也就如此度過了,畢竟在荊吳,選官用官都與士族背景息息相關,他這樣的寒門布衣,要想有朝一日進入朝堂,也必須依附于這些士族。”
“可就算是追述到祖上十代親戚,也跟那些士族大家扯不上關系,而在士族的眼里,像是他這樣的人,就如同過江之鯽,數不勝數,就多花時間看他一眼的耐心都奉欠。想要出頭,幾乎就是癡人說夢。所以他也就安心地坐著個店小二,每個月拿著那點月錢,喝著自己釀的烈酒,罵罵當朝者,甚至一氣之下,打算把自己那些書籍都給燒個精光。”
“可偏偏就在這時候,有人卻找上了他。那人剛剛進客棧的時候,姚離還在火盆里撥弄著自己正在焚燒的‘圣賢書’,萬念俱灰之下,只想一頭就撞死在酒肆里。那人當時就說,自己可以提供幫助,讓他實現抱負。姚離當然是大喜,以為自己這匹好馬終于遇見了伯樂,然而這個人下一句卻是讓他愣了。那人說,自己確實可以幫助他實現抱負,但卻不是在荊吳,而是在北方。”
“換做其他人,只怕當時就會覺得這個人只是無聊拿他尋開心的,畢竟他每日在歇息的時候總是會高聲說些旁人聽不懂的‘政典’、‘兵法’,左鄰右舍都說他是個‘嘴上丞相’,就連酒肆老板也時不時地罵他‘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他的郁郁不得志,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他當時聽見那人的話,也一下子以為來人只是想拿他尋開心,正好他喝了不少酒,當即就想戒酒發瘋,跟來人打上一場。可或許看著自己燒掉的那些書籍,或許是心里的那些堅持還沒真正死去,他沒有貿然下手。他問:如果他愿意去北方,是否能得到他想要的東西?那人回答:只要你去,你得到的東西會比你想得還要多。”
“那天姚離真就拋下了一切,就連自己在客棧干了半月活計的月錢都沒有要,從此之后,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建鄴城里,整個荊吳都沒有了他的音訊。”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幾個月后,長城卻多了一位同樣叫姚離的士兵,這個士兵雖然出身低微,但卻通讀兵書,膽大心細,很快就被上面的看重,不出一年,他的職位竟擢升到了射聲校尉,然后他的才能慢慢被路明所看重,再過一年,就成了路明的副手。”
“路明那時候已經是木蘭將軍的得力下屬,領衛將軍銜,可參與長城軍政。而能被他看重,足可以證明這個姚離確實是胸有壁壘之人。而正因如此,路明每次談及軍政,都會召他一起商量,兩人關系親密,足可以稱得上是手足兄弟。”
“那時候長城的糧草已有不濟,木蘭將軍則是派出路明,先是拜訪我國,然后又拜訪了墨家,最遠還到過唐國。然而除了我國之外,墨家忙于內斗,晾著路明三天,竟連召他進殿的意思都沒有,唐國雖說待若上賓,卻絕口不提任何有關于糧草援助的事情。”
“路明一氣之下回國,這才有了木蘭將軍親自南下。而路明不忿這天下對長城的冷漠,便與姚離擬定了計劃,想要引得這天下再度生亂,借此來加快統一的速度。路明是主謀,而這位姚離則是執行者。”劉德說到這里,深深地看了諸葛宛陵一眼,“這個計劃最終導致了路明被木蘭將軍流放,你知道的吧?”
這個計劃,自然說的就是高長恭從木蘭那里得到的答案。
“聽說過一些。”諸葛宛陵平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