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是在船上么?”安仁好不容易站了起來,雙腿仍然有些發顫,但他的聲音已經正常了許多,只是也低沉了許多,他知道自己這回鬧了多大的錯誤,只怕回了家非得被父親好好一陣責罰不可了。
而最重要的是,他還得先渡過面前這個難關。
若說是鐵板,他現在正一腳踹在整個荊吳最硬的一塊鐵板上,他真是想當場慘呼一聲,然后抱著腳尖吹氣。
秦軻點了點頭,荊吳只有一位大將軍,不過安仁就這么服軟了多半讓秦軻覺得有些滑稽,不過至少也證明了跟著高長恭到處走雖然不說是縱橫天下,至少也是橫行無忌了吧。
安仁惱怒起來,卻不是對秦軻,而是對著身旁的家丁:“還愣著做什么?給我搭一條船板,我要過去請罪。”他還沒有那幾位江湖人的修為,要讓他跨越數丈一躍而至,只怕他會撲通一聲掉水里。
家丁現在還在巨型拍桿的事情久久不能回神,現在安仁一聲爆喝,他頓時一個激靈,彎著腰盡可能謙恭地去招呼水手了。
而秦軻心里其實還是帶了一些氣,干脆笑著道:“用不著那么麻煩。”
隨后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伸手,就在安仁還沒反應過來的那一刻,抓住了他的衣領——
“阿布!”
阿布剛剛順著船舷爬上來,看見那在空中掠過的安仁,無奈地笑了笑,又猛然一躍,正好接住了安仁,然后在船上安穩著陸。
安仁也顧不得心中驚嚇,連滾帶爬地向著船艙跑去,樣子要多倉皇有多倉皇,甚至讓那些鶯鶯燕燕都笑了起來。
秦軻走向那位絳紫衣衫的女子面前,從胸口抽出巾帕,疑惑道:“你是不是掉了這個東西?”
周圍的女子都已經從剛剛的驚嚇中緩和過來,聽見秦軻這個問題,都是一陣嬌笑。
秦軻撓了撓頭,不明白這些女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身穿絳紫衣衫的女子則是用美目打量著他,捂嘴輕笑道:“傻瓜。”
在荊吳,若是一個女子心儀男子,就會把自己的巾帕從樓上扔下去,送給男子。而男子得到巾帕,自然也就知道了女子的情意,兩人就會擇地幽會,甚至到后來兩家訂婚。
這本是出自一個吳國的愛情故事,只不過現在,早已經深入人心,成了一種不成文的習俗。
當然絳紫衣衫的女子扔出這巾帕更多是一種開玩笑的意思,只不過秦軻出身墨家,對于這種荊吳習俗完全不通,就有些明珠暗投了。
絳紫衣衫的女子道:“不必了,送你了。”
看著滿目盡皆美女,雖然除了紫色衣衫的女子之外,都差張芙不少,但也足以讓他花了眼睛。
他有些尷尬地回笑了一下,雖然不明白什么意思,不過既然人家送自己東西,而自己與她也沒有仇怨,總不能把這東西扔到水里去才是。
想了想,他只能是把東西塞回懷里,一躍就回了大船,身后又是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看著面前這位英俊男子,安仁從未想過自己竟然可以距離他這么近,早些日子他得到消息說高長恭離開了建鄴城不知去向,他還以為高長恭只不過又來了興致,跑去哪里打獵去了,結果竟然是不聲不響地往這鄔縣來了!
“大將軍…”
高長恭一笑,身旁的張芙緩緩地給他倒滿了一杯茶,他喝了一口,道:“怎么,現在不想讓我把船賣給你了?”
“說哪里話…”安仁慌忙賠笑道,“我哪兒能要您的船,再給我十個膽子也不夠…我,我只是氣不過那些人,弄垮了堤壩,沖了我家良田無數,所以來落一落他們的面子而已。”
安仁一面尷尬一面又有些義憤填膺的樣子,惹得高長恭一陣發笑。
轉而他又露出一副好奇的神色,問道:“哦?落一落他們的面子,這個‘他們’,都是誰呀?”
有意咬重了兩個字,高長恭抬眼望向了安仁。
“孫毅!”安仁咬牙切齒道:“這一次毀堤淹田,孫家多少官員牽扯進去了,我就不信他們孫家自己不清楚!這些建鄴城士族,向來看不起我們這些地方家族,可在老子的地界上,就算是一條龍,也得給我臥著!”
說到這里的時候,安仁骨子里的那點紈绔子弟的做派又上來了,但他馬上意識到了高長恭正坐在他的面前,趕緊諂媚地低下頭笑道:“當然…大將軍您不是龍,您是…神,荊吳戰神,誰在您面前都得臥著。”
高長恭笑了起來:“我看你怕的不是我,而是你家父親的板子吧?”
“哪里的話?”安仁賭咒發誓,“大將軍可是我們年輕人心中的大英雄,我們崇拜還來不及…就,就算不怕,那也是因為過于愛戴了…”
“馬屁不錯。”高長恭點點頭,接著佯裝出一臉不解的樣子問道:“不過…你知道這個孫毅是什么人么?”
安仁愣了愣,不知道高長恭到底在問什么,緩慢地答道:“孫毅…不就是…孫家的人?”
“還有呢?”
安仁皺眉想著,卻回答不上來。
高長恭的聲音卻立即從淡然轉為嚴厲,怒道:“孫家?哪個孫家?孫毅身為刺史,這是荊吳給他的官職,你卻說他是孫家的人,難不成,這荊吳都成了孫家的?”
安仁呆呆地道:“不,不敢,我沒這么說…”
“沒這么說?那你攔截孫刺史,甚至還要強買他的行船,干擾他的公務,你這落人面子,是落誰的面子?是孫家的面子么?”高長恭聲音響了起來,“這是朝廷的面子!安仁,往日里你作威作福我管不著,也不想管,可你這回伸手要往朝廷的臉上打,你好大的威風啊!”
安仁面色煞白,冷汗直冒,畢竟是士族子弟,從小接受的就是那般的教養,被高長恭一點,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所作所為到底會帶來怎樣的后果。
“大將軍,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安仁重重地跪了下來,“如果我說的是假話,就讓天上下一道驚雷劈死我,再把我丟到船下喂…喂大魚!”
高長恭嗤笑一聲:“你不必跟我賭咒發誓,我信,因為你還沒有那個腦子。”
明明是嘲諷他的話語,然而他聽著卻頓覺渾身舒坦,他眉開眼笑地道:“大將軍懂我。”
“以后做事情,多動動腦子。”高長恭可沒那興趣懂他,一轉眼臉上又恢復了平日里的閑散笑容,一邊揮了揮手,“滾吧!”
安仁轉了個身,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跑得這么快過。
盡管樓船是在用它最快的速度讓開河道,甚至還在前方“保駕護航”,可經過這么一陣鬧騰,時間還是拖延了下來。
下午的時候沒有什么風,那干癟的風帆顯出幾分頹喪的樣子,無精打采得像是發育畸形的孩童昏沉欲睡。
就算說有水流的推進,秦軻等人終究還是沒能按照原定的時間到達鄔縣。
等到天色逐漸暗淡,晚霞鮮艷如飄散的胭脂,夜色中的繁星與明月也逐漸冒出頭來。
“前面就是港口了。”青州鬼騎正在收著風帆,準備拋錨,“準備停船!”
秦軻看著船上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就連阿布也在其中分離地拉扯著纜繩,但他不懂控船,也就沒有過去瞎攙和。
安仁和眾家奴先在前頭下了船,那些隨行的鶯鶯燕燕仍然有些興奮地在談論著那沖天而起的巨型拍桿,暗自猜測到底是荊吳哪位高手正在船上休息,接著被各家各戶早已經等待多時的馬車或者轎子接走。
而在最后一縷暗淡的天光之中,安仁也沒有自顧自地離去,而是在港口拘謹地站著,背后站著的家奴們手里捧著各式的菜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