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長恭看了看,盡管這具尸首仍然保留著人的形狀,但他的皮膚已經干枯發硬就像是腐朽的樹皮,牙齒也已經如同焦黑的煤炭,刺破了皮膚,裸露在外。長發一根根褪色,灰白地披撒著,輕輕一碰,就掉落了不少。
而他的空蕩蕩的眼眶里,空無一物,只能看見一些干枯的肌腱和那慘白的骨骼。
“估計死了上百年了。”高長恭輕輕地拍了拍干尸那干癟著能看見肋骨形狀的胸,差點惹得阿布叫出聲來。
高長恭轉過頭,望著秦軻和阿布,沒好氣道:“怕什么,一路上過來,又不是沒見過死人。死人從棺材里爬出來你們都見過了,還怕一個死得不能再死的干尸?”
秦軻不是沒見過死人,甚至可以說,見過很多死人,當初他隨著父母逃荒,遍地都是餓死的人群,他們嘴唇干裂,眼神空洞疲倦,穿著破破爛爛的衣衫躺在土坷垃上,身體早已經腐爛發臭。
只是秦軻確實也沒見過這種形狀的干尸,何況這一路上遇見的不可思議太多,使得他像是驚弓之鳥,稍微出點事兒就覺得這事兒不簡單,所以才驚叫出聲。
“你確定他死透了?不會再跟葉王一樣活過來?”秦軻還是有些擔憂地道。
“葉王那是有整個大陣的陰氣養著才會變成走尸,整個陵墓里也只有他一個人有資格享受,這人哪兒有那機會。”高長恭看了一眼,又道,“大概是當年修建這座陵墓的工匠,這是一般公侯以上的貴族都會干的事兒,這樣就斷絕了一切有關于陵墓的痕跡,再也不會有人找到這里。”
“這個人不是工匠。”諸葛宛陵站在一旁卻開口了,他細細地打量著那躺在地上,長大嘴巴看起來有些驚恐神色的干尸,重復道,“不是工匠。”
“不是工匠?”高長恭微愣,“那是什么人?”
諸葛宛陵蹲下來,伸手握住干尸身上的一些碎片,放在兩指之間捏了捏,喃喃道:“果然沒錯。”
他站起身來,道:“他穿著甲胄。”
“甲胄?”秦軻再度看了一眼干尸,現在看上去,他倒是一點都不怕了,反倒覺得這個人很可憐,就這么躺在這里,死的時候周圍黑漆漆的,一定十分孤獨,“上百年不至于就化成灰吧。”
他回想了一下:“葉王身上的甲胄不是好好的嗎?”
諸葛宛陵微笑解釋道:“前朝雖然強盛,可即便就算如此,也不可能給每個步兵都著鐵甲,頂多是在胸口擺一個鐵質的護心鏡罷了。一般只有十夫長以上的軍官,才能分到一套完全由甲片銜接成的鐵盔甲。這個人的地位顯然還不夠格,只能穿牛皮甲胄,而牛皮甲胄,自然不可能如鐵甲那般保存完好。”
“不至于。”高長恭卻搖了搖頭,他為將多年,軍中一切大小事務他都了如指掌,對于甲胄,諸葛宛陵了解得甚至不如他更多,“就算是牛皮甲,也不該爛得什么都不剩下,我軍的牛皮甲沿襲當年前朝的工藝,用的都是都是精選的牛皮,又經過藥物浸泡曬干,幾十年都不會爛,而他身體表面的衣服,都幾乎成為焦炭一樣的東西了,怎么能說是牛皮甲?”
“牛皮甲自然不會爛得那么快。”諸葛宛陵笑了笑,“但…被熱流炙烤就不一樣了。”
“熱流炙烤?”高長恭一愣,“什么意思?”
“先繼續走吧。”諸葛宛陵沒有回答,而是轉了個身,繼續沿著巖壁向前走去,腳下一步一步雖然并不如阿布高長恭有力,卻也走得穩健。
高長恭苦笑了一聲,輕聲罵道:“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喜歡賣關子的性情,有時候真恨不得拿槍桿給你十幾二十板子。”
阿布和秦軻兩人都忍不住偷笑,被高長恭瞪了一眼,頓時閉上了嘴巴,阿布板著臉,裝著一副嚴肅的樣子,繼續前行。
一路行去,這樣的干尸卻不斷地出現,從一開始的稀疏,到了后面竟然密集成排,相互簇擁著,推搡著,他們空洞的眼眶都像是流露著驚恐,像是陷進了一場永遠醒不來的夢魘。
在一些塵土之下,他們那被損毀的長矛與戰劍冒出頭來,生銹的鋒刃之處微微反光,似乎是要證明他們軍人的身份。
高長恭一言不發,也許是因為猜測被諸葛宛陵戳破而丟了面子,也或許是因為被這樣觸目驚心的景象所震驚,這一路上,他顯得格外沉默。
秦軻望著那些干尸,只覺得自己好像是回到了小時候那場戰亂與饑荒之中,那片荒原之上,本該被種上莊稼的田地被燒成一片焦土,而道路的兩旁,堆滿了死尸。
他努力地晃了晃頭,想把這些東西從腦子里趕出去,卻聽見高長恭突然說話了:“是活祭嗎?”
他的聲音少有地低沉和憤怒,像是低低的雷聲,在濃重的烏云之中,隆隆而至。
秦軻甚至感覺自己的血液一時間有些躁動,高長恭身體的氣血之強,甚至可以影響到周圍的普通人甚至是修行者,實在可怕。
片刻之后,他明白過來,高長恭是荊吳的大將軍,自然心向軍人。而這些人,身披甲胄,持著長矛刀劍躺在這里,不是被葉王當成了活祭祀的祭品,又是什么?
秦軻讀書的時候,也沒少讀到“帝賓天,妃殉之于陵”這樣的話,在他看來,這種一個人死了卻要拉著一群人殉葬的事情實在有些不可理喻。
但皇帝殉葬,大多是妃嬪,公侯殉葬,也最多只是一些家仆和民夫罷了。
用軍隊殉葬,難道葉王不怕底下嘩變造反?
諸葛宛陵搖了搖頭,道:“如果是殉葬,為什么要給予他們兵器?而且在這種地方,并不是一個適合圍殺的場所。”
高長恭安心了一些,但心里的疑惑卻仍然得不到解答,有些郁郁:“到底是什么情況,你倒是說說啊。”
諸葛宛陵看了他一眼,搖搖頭,道:“其實你自己應該也能看出來,既然這里是‘它’的藏身之所,這些人又死得像是被熱流烘烤過,才能變成干尸上百年都不腐爛。”
高長恭眼神一變,望向地上那些干尸眼神犀利:“不是殉葬…這是一場…進攻!”
“進攻…誰?‘它’是誰?”三個人之中,只有秦軻是完全的局外人,他完全聽不懂兩人打的機鋒,望著那些干尸,心想如果這些人在殺什么東西的路上變成了這幅模樣,那么他們這持續向下而行豈不是在跟他們走同一條老路?
高長恭突然大笑起來:“原來如此。看來這位葉王,不僅僅不是個忠臣,甚至野心大得連天都遮不住啊。”
這里是一個完全密閉的山腹空間,高長恭的大笑聲在山腹之中傳揚開去的時候,自然形成了回音,一時間,山腹之中似乎有無數個高長恭在大笑,聲音震得秦軻原本受損的耳膜有些發痛。
但他瞪大了眼睛,就在高長恭笑聲收斂起來的那一刻,山腹之中響起了一個巨大的嘆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