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閣燒了,一丈紅暫時沒了住處。
她本以為鴇母會將她安置到某一棟別居里,卻不想直接將她帶離了楚女館。
離開的那一天無聲無息,天氣終于涼下來,黑錦的馬車從楚女館面前駛離,路上人來人往,沒人知道里面坐著長安的紅魁。
客人們再也看不見一丈紅清絕的舞姿,拍著欄桿哀嘆,連手中的薄酒都減了幾分滋味。
有人猜測一丈紅是被金屋藏嬌,做了侍御史的禁臠,畢竟那一夜還是有不少人認識陳國忠。
市井中則傳說這紅魁與落魄書生相戀,被侍御史橫刀奪愛。
結局有兩種,一種是美人投湖,一種是遠走天涯,兩方各執一詞。
平頭百姓希冀的是后者,大團圓才是人民群眾最容易接受的;有些清高的文人們則贊嘆前者,認為塵世如籠,不如超脫了去。
尤其是水閣的大火佐證了他們的想法,美人在大火中傾世一舞,隨著殘骸消失在水中,屬實凄絕哀婉。
鴇母握著一丈紅的手,兩人順著樓梯前往地底,從雕梁畫棟的門下走過。
甬道兩邊燃著蠟燭,很久才有一支,在一片昏暗中,一丈紅聽到了清脆的鳥鳴聲。
緊接著環形的舞臺慢慢展開在他的面前,上面投下明亮的天光與一片樹蔭。
這是沒有穹頂的圓形建筑,房頂就是地面,足有兩樓之高,一片平地,戲臺與客人們處在同一高度。
也就是說,只有坐在最前面的客人能夠看到舞女的身姿。
所以金黃色的蒲團只有一排,偌大的場地只能有八名客人坐下,其余只能算是站著的侍從。
看臺與戲臺之間以一道曲水間隔,大概有半臂之寬,水下是圓潤的石子,一片水影。
大概是供客人們玩曲水流觴的把戲。
水從不起眼的小孔中流出,一丈紅聞到股酒味,她皺皺鼻子。
鴇母彎腰,手指從曲水里拂過。
“是極淡的酒,客人盡興之時,可以直接用酒杯舀起曲水渴飲,當然不會有客人真的喝這里面的酒水,只是個噱頭。”
一丈紅想起外面流傳的酒池肉林,若是去掉幾分夸大,便是這里了。
鴇母一指中央的戲臺。
“水閣沒了,陳御史差你練舞迎客,便設在這里。”
一丈紅點點頭,不出意外應該是陳國忠宴請李月堂,雖然還沒收到信息,可陳國忠好像已經取信了李相。
如果是這樣,易景煥應該也如計劃一樣,一丈紅心下略略安定。
鴇母拍拍手掌,甬道中又走出一隊大袖的舞女,分在兩側。
“她們給你配舞。”
一丈紅目光掃過她們,沒有反對。
鴇母又問道。
“想跳什么?”
一丈紅環視場地,目光最后停在穹頂的樹上,那大概是棵古松,枝葉蒼翠,打理的郁郁蔥蔥。
樹葉里有飛鳥撲騰,剛剛她聽到的鳥鳴聲就是他們發出來的,用籠子養著,有專人喂養。
之所以用籠子,大抵是因為有鳥屎落到舞袖上總歸不雅。
“孔雀吧。”一丈紅看著鴇母,“就孔雀。”
鴇母點點頭。
“那女兒們就交給你了。”
一丈紅雷厲風行,在鴇母離開后,當即帶著舞女們行動起來,她們選了一曲古嘎洛勇,稍作改變,便練習起來。
休息的時候,阿生找來了。
一丈紅頭發簡單的用簪子別在腦后,白皙的后頸上一片細汗,走到場邊。
“打聽到了。”阿生低著頭說。
一丈紅先示意他別說,帶著阿生走到安靜的甬道里,這才轉過身來。
“說吧。”
阿生面色猶豫,最終抬起頭來。
“姑娘,那一夜水閣大火,最終找到兩具尸體。”
“一具是韓令牧,一具是…易景煥。”
阿生想起易景煥揮手離去的背影,嘴角抿了抿。
一丈紅一邊眨眼一邊聽他說著,好像并沒有什么反應,眼睛看著空處,在極緩的時光里,睫毛慢慢落下,片刻后,張開。
“姑娘…”阿生小聲叫道。
“我知道了。”
一丈紅將手放在阿生的腦袋上,鼓勵的笑笑。
“你第一次做,很好了,陳國忠過幾日要設宴,馬上去查查客人是不是李月堂。”
“可是…”
“沒什么可是。”一丈紅打斷道。
她抬起頭,看著甬道的天花板。
“如果是李月堂,計劃不變,死了就死了。”
“你不要忘了藥浴,去罷。”一丈紅最后囑咐道。
她又摸摸阿生的腦袋,向著戲臺走去。
在她走后,阿生用力的呼吸,手按在一丈紅剛剛摸過的地方,突然覺得自己跟這個女人的距離還是那么遠。
掛在嘴邊的野望他一直沒有行動,一直以為那一天還遠,但忽然之間那一天就撞在了眼前。
他疲憊的嘆了口氣,看向面前深深的甬道,最終還是沒忍住回頭,天光中一丈紅的背影蕭索。
刺客由甲兵抓回,暫時扣押在刑部大獄,朝廷瞬間動了起來,圣人下旨:
大理寺卿、刑部尚書與侍郎、御史中丞三司會審。相國李月堂總司,陳國忠過問。
三省六部,凡是扯到兩個衙門的,必然是扯皮一堆,幾天下來毫無進展,武瞾時女帝為避繁瑣,旨意甚至直接越過三省,皇命直達。
但這一次各個衙門一路通行,辦事的折子直通到當值主官桌上,小官們只需在門前立候片刻,便會有人重新將折子送出來。
無論是李派還是陳派,在這事上都拿出了十二分的重視,刺客殺李又殺陳,得罪了整個大官場。
只有在審訊犯人的環節上卡了幾天。
三司使共同審理,十年都未必碰上一次,胥吏們拿出看家的本事,刑罰流水一樣往刺客身上招呼,熬鷹一般熬了幾天幾夜,刺客與胥吏皆是何不得眼。
終歸是水落石出。
伴隨著一系列釘子拔起,坐實了刺客的證詞,雖然還沒有真正找到主使,但那已經不是文官們該考慮的問題了。
衙門里官員拱手相賀,每名胥吏都提了幾斤羊肉以示嘉獎,平日勢同水火的兩派大員也能露出個笑臉。
當然不會是因為共事而有了戰友之情。
而是他們嗅到了訊號。
六月廿一,陳國忠設宴,款待李月堂。
現在是元康十四年,李相國為官近二十載,年邁的老虎臥在圣人身邊俯視朝堂,國子監的學子監生都知道他口蜜腹劍。
陳國忠入仕不過數年,起于寒微,平步青云,巧言令色,在圣人面前乖得像貓咪,長安街頭卻傳著陳氏的乖張跋扈。
這兩人的笑面以對,是和解?權力的傳遞?還是猛虎之間新一輪的廝殺?
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