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之前所想的那樣,這個屋子里有一張單人床,但是床上卻沒有被褥,只有一個光禿禿的床板。
就好像讓人睡死人用過的被褥會很不禮貌一樣的感覺。
當然,這一切應該是現在正躺在病床上的楚懷楠做的。
蘇眉徑直走到那架鋼琴面前,表情露出了稍微詫異的神色。
這是一架相當粗糙的鋼琴,雖然在門外看的時候還有模有樣,但是走近一看,它的粗糙隨處可見。
糟糕的焊接與噴漆,琴鍵上肉眼可見的凹凸不平,甚至說連那一排琴鍵都做不到完全的水平,有點像狗牙一樣參差不齊的感覺。
簡單來說,出產這家鋼琴的廠商,應該蒙羞一生。
蘇眉伸出手,在琴鍵上按壓了一下。
琴聲響起。
她并不是什么鋼琴大師,但也不是什么初學者,對于鋼琴的音色,自己還是有初步的把握的。
而這架鋼琴,音色竟然意外的不錯。
明明外表那么粗糙。
蘇眉又試了幾個鍵,確定了自己的判斷,回過頭來看向路遠:“這架鋼琴,是自制的。”
“他們有很棒的調音師傅,但是缺乏專門的車床和必要的零件,當然也缺乏熟練的技工。”蘇眉說道。
鋼琴當然可以純手工打造,但是純手工打造的鋼琴未必會更好,但是絕對會更貴。
這個鋼琴未必會更貴,但是它真的可能是用銼刀和刨子,簡易的車床和電焊一點點打磨出來的東西。
路遠甚至懷疑,這架鋼琴可能是這個避難所在末日之后,生產出來的最復雜的商品。
蘇眉轉而又在鋼琴身上查看了一下,最后目光鎖定在了鋼琴蓋上的刻字上,咬了咬嘴唇。
“這是那個孩子十八歲的成年禮物。”
那個孩子就是在煤礦礦井中死去的孩子。
楚懷楠望著頭頂,頭頂是素色的天花板,有柔和的白光。
楚懷楠已經忘記自己盯著這個天花板多久了。
原本楚懷楠以為自己已經死了,當在自己的家中一次性服下了超過四十片安眠藥之后——她長期有失眠的毛病,所以每個月有這種其實已經失去補充并且無法生產的藥物配給。
但是當她醒來的時候,除了洗胃帶來的全身不適和乏力酸疼之外,最讓她意外的事情就是她并沒有死去這個事實。
人生而不易。
這是楚懷楠已經體會過很久的道理。
但是既然他們一家人已經躲過了太陽熄滅人類滅絕的災難,那么總應該有苦盡甘來的那一天吧。
但是有時候現實就是這樣。
錦上添花。
落井下石。
楚懷楠實在是累了,累到不愿意在這個世界上艱難地活下去了。
但凡有一點辦法,死亡都不會是最后的選擇。
人生如此艱難,反而顯得死亡是如此寧靜充滿解脫意味的事情。
楚懷楠閉上了眼睛。
她已經忘記自己多久沒有吃過東西了,應該已經很久了,她剛剛蘇醒的時候,其實手臂上還插著吊針的針頭。
透明的液體從頭頂一滴一滴流入體內,維持著她的生命。
她拔掉了吊針,然后懇求醫生放棄她。
有人為了活下去而求饒,但是有人為了死去而懇求。
她是后者。
最終她一人住在了這里,然后開始等死。
直到有個自稱蘇諾的女孩來到她身邊,說是她的心理治療師。
楚懷楠不需要治療。
至少她認為自己不需要。
死亡對她而言才是最大的恩賜。
黑暗逐漸將楚懷楠籠罩,她感覺全身越來越重,然后又有輕盈欲飛的幻覺,原本腹中的饑餓感帶著火燒火燎的刺痛,似乎是胃酸在一點點燒灼胃粘膜。
但是現在,楚懷楠似乎什么也感覺不到了。
她可以感覺到死亡已經近在咫尺。
正在這個時候,楚懷楠聽到了琴聲。
叮叮當當,錯落響起來的琴聲。
在那一瞬間,楚懷楠甚至懷疑那是天國的樂聲。
雖然說她并不信仰宗教,任何一個落到這樣境地的人,都很難去信仰一個全知全能的神,為了考驗自己才將自己陷入這樣的地步。
但是這個時候,楚懷楠卻不由有這樣的幻覺。
因為琴聲還在繼續,非常熟悉,無論是曲子,還是鋼琴發出的聲音本身,對于楚懷楠來說都那樣的熟悉。
那是她給康兒準備的生日禮物,康兒從小就喜歡樂器,自己從末世之前帶過來的一架電子琴他愛不釋手。
畢竟這樣絕望的世界里,除了宗教,音樂大概是人類最好的慰藉之一了。
好在楚懷楠自己小時候也學過鋼琴,勉強能夠做兒子的電子琴教師,那件兒童玩具琴,其實伴隨了她的家庭快十年的時間。
后來。
后來電子琴壞了。
這是很正常的事情,越精細的玩具就越容易損壞,更何況玩具電子琴本身就不是做工多么精良的東西。
如果是在平常時候,再買一個或者說送去維修一下,都不是什么大事。
但是現在不行。
因為這里沒有能買電子琴的地方,至于維修,電子元件的損壞,是無法維修的,而很明顯,懷遠避難所并不生產這一類的電子元件,準確來說,懷遠避難所什么電子元件都無法生產。
于是琴壞了也就壞了,家里再也沒有音樂聲。
除了丈夫的口琴還會偶爾響起來。
轉眼間,康兒就到了十八歲,按照避難所的規矩,所有成年的居民,都應該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
避難所里到處都是工作,因為人手永遠不夠。
由于教育系統實質性的崩潰,所以康兒并沒有受到過什么太好的系統教育,也不可能去頂父母兩人的崗,因為他們并不是工人。
于是十八歲生日之后,就意味著康兒將要邁向工作崗位,甚至說會有自己新的家庭,新的人生。
所以說楚懷楠在這之前,和丈夫商量好之后,在避難所里拜托了很多人,用自己兩人的積蓄,集合整個避難所的力量打造出來一個雖然很丑,但是調音卻大致精準的鋼琴。
然后鋼琴作為兒子的生日禮物,作為他成年之后的第一份驚喜。
然而,驚喜之后便是絕望的深淵等候在前方。
現在鋼琴聲再次響了起來,彈的是當初自己給兒子編的樂譜。
那么談的人又是誰呢?
楚懷楠從黑暗中驚醒,睜開眼睛,看到病房的角落擺放著一架熟悉的鋼琴,鋼琴前,一個白衣的少女正在那里凝神彈奏。
“你是?”楚懷楠想開口說話,但是聲音語調卻異常沙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