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開始”的口令響起,鄭毅和父親順著濕漉漉的街道緩緩向前走。
扮演鄭毅的小孩叫張坤明,是銀都一位工作人員的兒子,因為小孩長得靈動可愛,被許望秋看上,讓他出演少年鄭毅。扮演父親的是鮑起婧的老公方平,他跟鮑起婧在電影中扮演鄭毅的父母。
在方平和張坤明向前走的同時,群眾演員迎面向他們走來。這些群眾演員穿著白襯衣,或者白色短袖,他們手里舉起“抗議港英暴行”的標語,舉著向太祖的頭像。人群中有人大喊:“打倒黃皮狗!打倒黃皮狗!”
黃皮狗是罵香江警察,因為這個時代香江警察貪污成風,警匪勾結,在民間口碑很差,很多人都罵他們是黃皮狗。“四大探長”統治黑白兩道,就發生在這個時期。
不過在六七暴動期間,平日幾乎沒有作為的香江警察在鎮壓暴動中卻表現出色,并因此立了大功,1969年英女王賜予他們“皇家”稱號。后來的香江電影中,香江警察開口閉口“香江皇家警察”,其實“皇家警察”就是這么來的。
由于昨天夜里下了大雨,地面有積水,形成了一個個水坑。當群眾演員舉著標語,走到水坑邊時,人就倒影在了水坑中,給人一種時空顛倒的奇妙感覺。
許望秋看到這一幕,只覺一道靈光在腦子里劃過。他突然有了一個妙的想法,立刻拿起喇叭喊道:“停!”隨后補充道:“大家休息一會兒。”
聽到許望秋讓休息,群眾演員紛紛放下手中的標語和太祖像,到路邊休息。張一謀把攝影機從肩上放了下來,放回裝回腳架上。燈光師放下了手中的柔光板。在旁邊靜靜看著一切的夏夢走了過去,想問問是怎么回事。
許望秋沖張一謀喊道:“老謀!你過來!我有個新想法,我們商量一下。”
張一謀知道許望秋的習慣,許望秋在拍攝之前會很真正的寫分鏡頭劇本,會很認真的畫故事板,不過在拍攝的時候并不完全就按照故事板來。在拍攝的過程中,他要有了新的想法,就會跟大家商量討論。如果切實可行,那么他就會推翻之前的想法,按照新的想法來拍。
聽到許望秋有新想法,張一謀趕忙走了過來:“導演,什么新想法?”
副導演嚴皓聽到許望秋有新想法,也趕忙走了過來。
嚴皓出身紅色家庭,父親嚴慶澍筆名“唐人”,是著名佐派文人。著名的民國演義《金陵春夢》即出自嚴皓父親之手,內地影視劇里喜歡罵“娘希匹”的蔣介石形象就來源于 這本書,其實真實生活里的凱申是沒有這個口頭禪的。
由于出身佐派家庭,嚴皓自己也貼上了佐派的標簽,他的電影跟香江其他導演不同,很多影片都拍攝于內地,取材于中國。在上一世的1984年,嚴皓拍攝了電影《似水流年》,并一舉囊括相繼香江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6項大獎。1990年,他網羅三毛、林青霞、秦漢、張曼玉拍攝的《滾滾紅塵》,在金馬獎上獲得了8項大獎。1995年,他與張瑜合作的影片《太陽有耳》,在柏林電影節獲得了最佳導演及國際影評人獎。
現在的嚴皓已經拍攝了三部電影,但都沒有什么影響。既沒有出色票房成績,也沒有特別好的口碑。六月中旬,嚴皓帶著劇本《似水流年》找到夏夢,希望夏夢能夠投資。《似水流年》是講香江人回內地尋根的故事,必須回內地拍攝,只有找銀都或者青鳥合作才有可能拍出來。夏夢很喜歡這個故事,不過她對內地生活也不是特別了解,就讓許望秋幫著看看。
嚴皓看過許望秋所有電影,而且不只看了一遍,他對許望秋是由衷的佩服。在跟許望秋見面,知道許望秋要拍的內容后,他主動提出做許望秋的副導演。許望秋自然是求之不得,于是,嚴皓就成了《冷》劇組的第一副導演。
等張一謀、嚴皓和夏夢過來后,許望秋指著地上的小水坑道:“這個水坑讓我有了新想法,就是以這場戲作為電影開頭。我們以地上的水坑作為開頭,天上在下雨,地上的水坑泛起一道道波紋,抗議港英政府的隊伍向這邊走來。我們不拍抗議人群,而是拍水坑中的倒影。從倒影中我們能看到抗議人群,看到太祖像。由于在下雨,水面不斷泛起波紋,整個畫面是不穩定的,預示著香江社會的動蕩。另外,泛起的波紋和抗議隊伍的倒影交織在一起,給人一種特別夢幻的感覺。如果我們以這個鏡頭開場,那我們可以將少年鄭毅部分全部作為夢境來處理,這樣效果可能會更好。”
他頓了頓,繼續道:“父母被殺在鄭毅心里留下了嚴重的心理創傷,他經常會做夢,夢到少年時候發生的一切。這么處理,能更好的呈現人物內心的創疼。這樣,電影最后人物徹底崩潰,大開殺戒,才更具說服力。”
其實在籌備期,討論怎么拍的時候,大家討論過用夢境來處理少年鄭毅部分。不過最后許望秋沒有選擇這種處理方式,而是認為用正常拍更好。拍少年鄭毅一家的日常,順帶將六七暴動的背景拍出來,然后拍鄭毅父母被殺,鄭毅重傷。醫院里,少年鄭毅瑟瑟發抖。護士問他,你怎么了?鄭毅說,
我冷。就在這時,電影的片名“冷”出現。
張一謀在電影上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總希望有創新,方方面面表現出獨特性,如果故事沒有辦法,就強調畫面,畫面沒有辦法,就強調形式,總之,要有點不一樣的東西。他聽完許望秋的想法,一拍大腿,嚷道:“這樣開場好,比我們原來的開場有意思。原來以警察和抗議人群沖突開場,特別寫實,也比較震撼,但并沒有太多的新意。這樣開場的電影很多,今年在西柏林電影節,跟我們并列金熊獎的《1920年的法斯特》就是這樣開場的。我覺得現在這個開場好,有意思!”
嚴皓也覺得許望秋的這個想法很有意思,如果是一般的電影這樣拍會很妙;但《冷》這個故事卻不適合這么拍:“《冷》是以小見大,講述香江的過去與未來,這樣電影應該是厚重的,應該具有史詩氣質。在鏡頭選取上,應該沉穩大氣。我覺得還是原來的拍法好,以六七暴動的鏡頭作為電影開場。用夢境來處理少年鄭毅部分,會讓敘事角度受到限制,無法全景式展現這段歷史。比如石慧姐他們到總督府抗議,警察毆打抗議群眾,這些就沒法拍,因為鄭毅的父親不可能把他帶到這些地方去。既然鄭毅沒有去,那么這些就無法向觀眾呈現。這樣一來,整部電影的寫實性就大大降低了。”
許望秋搖頭道:“不是這樣的。如果我們按照原來的方式拍,需要考慮視角的問題,需要考慮鏡頭的邏輯性,但用夢境的方式處理,反而不需要考慮那么多,因為夢境是沒有邏輯的,在夢境中人是自由的。在夢境中,你可以是你自己,也可以是別人,甚至可以是天上的一只鳥。在夢境中出現石慧他們在港督府抗議,出現警察毆打抗議群眾的畫面是完全可行的,并不會受影響。”
嚴皓雖然是在倫敦電影學院學的電影,但受法國新浪潮和意大利新現實主義影響很深,他的電影向來以寫實著稱,聽到許望秋這么說,忍不住道:“我知道這是意識流。可這是一部關于香江過去和未來的電影,是現實主義題材,應該追求寫實才對。”
許望秋笑著道:“少年部分通過夢境來呈現,并不影響電影整體的寫實性,就像《一盤沒有下完的棋》,大部分內容都是回憶,但電影依然是寫實的。我認為寫實不是對現實世界的簡單復刻,如果我們能把夢境很好的呈現出來,其實也是一種寫實。”
嚴皓想了想,許望秋的話也有道理,點頭道:“那行吧,就這么拍吧。”
許望秋轉頭看向夏夢,問道:“夏夢姐,你是什么看法?”
夢笑著擺擺手:“我沒什么看法。你們都是藝術家,你們按照你們認為最好的方式來拍就行。我是后勤總管,給你們做后期保障的,創作上的事不用問我。”
許望秋起身看了看地上的水坑,又看了看時間,沉吟道:“要拍出我們想要的效果,需要做很多準備,今天肯定是沒法拍了,只能把時間往后推,我們先拍后面的內容。”
劇組工作人員都全神貫注,為即將到來的實作準備。
監視器后的許望秋招招手,將劇務叫到身邊,從兜里摸出一張紙幣,讓他幫自己買幾份報紙。昨天電影正式開機,前來報道的香江媒體不少,他想看看媒體是怎么報道的,報道的規模如何。
十多分鐘后,劇務將一疊帶著油墨香氣的新報紙放在了許望秋面前,親內地、親臺彎,以及中立報紙都有。
許望秋拿起報紙,慢慢翻看起來。跟預計的一樣,親內地的媒體對《冷》開機是一片贊譽聲,重點提到了許望秋跟特呂弗他們的約定,并認定這部電影會在國際上大放異彩。親臺彎的媒體對《冷》則是冷嘲熱諷,認為許望秋根本不了解香江,不可能拍好香江故事,《冷》注定會是一部失敗的作品。讓許望秋意外的是,《明報》原本屬于比較中立的媒體,但這次竟然情緒激烈的寫了一篇文章批《冷》。寫文章批《冷》的不是別人,竟然是金庸本人。
金庸以《為暴徒洗白,大導演意欲何為》為題,對許望秋和《冷》進行了猛烈的抨擊。金庸在文中寫道:“今天內地導演許望秋的電影《冷》正式開機。在拍攝現場,群眾演員手里舉著‘抗議港英暴行’的標語,舉著太祖頭像,嘴里喊著抗議港英政府的口號。這熟悉場景仿佛時光倒流,讓人回到了黑暗的1967年。六七暴動是香江社會的一塊疤,造成了51人死亡,802人受傷。現在這位來自內地的許導演竟然想為暴徒翻案,將他們塑造成英雄…”
三五第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