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影廠出來,許望秋牽著蘇白的手,順著街道緩緩向前走。從北影廠到北大只有幾公里的路程,并不是特別遠,兩人便打算走回去。公路兩邊大樹的葉子,被夏日午夜的涼風會吹落了一些,打著旋飄落到地面。在涼風吹拂下,葉子在地面輕輕翻滾,帶著細碎的沙沙聲,從他們腳邊輕輕劃過。
蘇白眉飛色舞地講著自己的感受,表達著自己對鋤奸的喜愛。她不是因為導演是許望秋才說喜歡的,是真的喜歡鋤奸。她跟不少觀眾一樣,對鋤奸行動、對戰爭戲沒那么感興趣,真正打動她,讓她覺得美好的是段海平和劉文英的愛情。
說來很搞笑,四十年后國內的影視作品,不管什么題材,導演和編劇都喜歡往里面加愛情,好像沒有愛情戲影視作品就不行似的。這個時代卻恰好相反,愛情是文藝作品的禁區,樣板戲不僅把愛情斬盡殺絕,甚至涉及夫妻,表現完整的家庭,就是不革命。
智取威虎山是八大樣板戲之一,但小說林海雪原和同名電影則被打成了大毒草,因為里面描寫了少劍波和護士白茹的愛情,特別是少劍波在威虎山上除夕之夜寫的“萬馬軍中一小丫”,更是嚴重犯忌,在那樣艱苦斗爭的時刻竟然還有心思談戀愛?這不是消磨革命斗志嗎?這不是赤裸裸的資產階級溫情主義嗎?
鋤奸是蘇白記事以來,第一次在國產電影中看到愛情,而且還是這樣動人的愛情,讓她覺得格外美好,也為之深深地感動。她輕輕搖了搖許望秋的手,笑著問道:“段海平一直把那件蝴蝶首飾帶在身邊,是始終沒有忘記劉文英吧?”
許望秋點頭道:“對,我在寫劇本的時候就是這么想的。我覺得吧,可能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那么一個人,不能相守,無法擁有,卻永遠不會忘記。劉文英就是段海平生命中的那個人,他永遠不會忘記。”
蘇白陷入了沉默,隔了幾秒鐘,輕輕地問:“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會一直記得我嗎?”
許望秋微微一怔,詫異地道:“這不像蘇白說的話啊,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來了?”
蘇白頓時笑了:“那你覺得什么才像我說的話?”
許望秋想了想,笑嘻嘻地道:“你會說要跟望秋白頭偕老,會跟望秋生一大堆孩子。”
蘇白啐了一口,紅著臉道:“誰要跟你白頭偕老,誰要跟你生孩子啊!你這個人是個登徒子,最不可靠了,我才不會嫁給你呢!”話是這說,但心里卻是甜的。
“我怎么是登徒子呢?要是我是登徒子的話!我早就把你,哼哼!”許望秋故意像流氓那樣,用帶刺的目光在蘇白的胸口瞄了瞄,嘴里發出嘖嘖的聲音,“挺大的嘛!”
蘇白感到了許望秋目光里的不懷好意,還說自己胸大,明媚的臉上浮起一片紅云,啐道:“瞎看什么?瞎說什么?你要是再胡說,我就,我就不理你了!”
許望秋輕輕地笑著,蘇白又羞又急的模樣讓他心神蕩漾,調笑道:“你是我女朋友,我看一下怎么了,反正早晚都會看到的。”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對了,你在信里不是說,如果我出現在你身邊,就讓我親嘛!現在我就在你身邊。蘇白同學,是不是該兌現承諾了了?”說著,他伸出手輕輕摟住了蘇白的腰,一股淡淡的女人香撲面而來。
蘇白身體微微一僵,心臟噗通亂跳,紅著臉道:“你別亂來哦!你亂來我會喊哦!”
許望秋扭頭向四周看了看,街上空蕩蕩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調笑道:“你喊啊!你喊啊!大晚上的,哪里來的人啊!你喊破喉嚨都沒用的!”
許望秋本來是跟蘇白鬧著玩,但現在看到四周空曠無人,不由有些意動,慢慢伸過頭,想要吻蘇白那誘人的嘴唇。蘇白知道他要做什么,俏臉紅潮泛濫,心臟劇烈跳動著,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她從來沒有接吻的經驗,看著許望秋的臉離自己越來越近,感覺到他噴出的熱氣,緊張地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眼睫毛微微地顫抖著。
就在此時,一個仿佛炸雷般的聲音響起:“干什么!在大街上摟摟抱抱的,你們好大的膽子啊!”不等許望秋和蘇白反應過來,幾個帶著紅袖箍的工人糾察隊員迅速從黑暗中沖出來,迅速將“流氓”許望秋從“受害人”蘇白的身邊拉開。
許望秋目瞪口呆的看著幾個胳膊上的紅袖箍的人,知道遇上糾察隊了,心想幾位大哥,你們是刺客嗎?隱藏技能點滿了吧?這隱藏技能也太厲害了吧!你們從哪兒冒出來的啊!
在這個時代,不光缺乏談情說愛的場所,而且在公園、街道綠蔭處等情侶的幽會圣地,經常會有戴紅袖套的糾察隊員或聯防隊員巡邏,拿著裝有五節一號電池的強光手電筒到處亂照,一旦看到熱戀中人的有親昵舉動,就會干預,客氣一點的,喊一聲“文明點!文明點!”粗野一點的,則會大喝一聲“干什么!”嚇得鴛鴦們魂飛天外。
要是出現擁抱、接吻等過于親密的舉動,被糾察隊發現,甚至會把男女帶到治安辦公室登記說明關系,批評教育,寫保證書。如果超出男女談戀愛的關系,會立即送往當地派出所。
許望秋知道自己剛才準備親蘇白,讓這些喜歡棒打鴛鴦的糾察看到了,趕緊解釋道:“幾位糾察大哥!我們沒做什么過分的舉動,我們是在排練,美國電影亂世佳人你們看過嗎?我們這是練習亂世佳人的經典動作啊!”
領頭的是一個長得跟李逵似的黑大漢,他盯著許望秋冷笑道:“編!你繼續編!我就不信你們能夠編出花來!我看你們就是資產階級腐朽墮落的東西看多了!”
蘇白知道這種時候不能開玩笑,今年國家剛剛出臺了流氓罪,在大街上摟抱婦女有可能會被定成流氓罪的,趕緊求饒:“幾位叔叔,我們在談戀愛,我們錯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們就饒了我們吧!”
那人的目光在許望秋和蘇白胸口掃了掃,看到了他們胸口別著的校徽,冷冷地道:“你們還是大學生呢,不想著好好學習,報效祖國,整天想著談戀愛,像什么樣子!你們這樣做,對得起祖國,對得起人民嗎?跟我們走一趟,去把問題說清楚。”
許望秋和蘇白努力解釋,但對方根本不聽,還是把他們帶回了治安辦公室。院子里拷著幾個或蹲或站的男人,呵呵地傻笑著。其中一個長相猥瑣的男子,看到蘇白,直接吹起了口哨。那個李逵似的糾察走過去,直接就是一腳。
許望秋他們被帶到治安辦公室后,先是報出各自的學校,詳細交代兩人的關系,然后被治安管理員狠狠教育了一通,最后各寫了一份保證書才順利脫身。
從治安辦公室出來,走出夏意彌漫的街上,許望秋只覺蛋疼無比,覺得這事太操蛋了。不就談戀愛抱一下,不就親個嘴嘛!怎么搞得像背叛了革命似的呢?至于嘛!
許望秋忍不住道:“現在談戀愛不容易啊,稍微有點親密動作,糾察隊就冒出來了。”說到這里,他不由嘆了口氣道:“要是親上了,到治安辦公室我也認了,結果還沒親上,就被抓進去訓一頓,簡直太可恨了!”
蘇白白了許望秋一眼:“你這樣的壞分子就應該讓糾察盯著,誰讓你亂來!”
“我親女朋友,怎么叫亂來啊?”許望秋笑嘻嘻地道,“蘇白同學,這頓訓不能白挨是不是?剛才沒親上,你說我們是不是應該把后續流程補上啊?”
蘇白委屈地道:“剛才那些人說得多難聽啊,我從小到大都沒被人那么說過,你還想來啊?”
許望秋嘆了口氣道:“是我不好,都是因為我,你才挨了一通訓。”
蘇白以為許望秋生氣了,趕忙牽著他的手,柔聲道:“我沒有怪你意思。”
沒過多久,許望秋就和蘇白走進北大校園,沿著綠蔭遮蔽的通幽小道往女生宿舍走去。現在是暑假,留在學校的學生不多,再加上時間很晚了,校園里格外安靜。一陣清風拂過,樹葉沙沙的響著,透著寧靜安詳的氣息。
兩人腳步走得很慢,但還是很快走到了女生樓下。
許望秋輕輕呼了口氣,沖蘇白微微一笑:“你好好休息。我就走了。明天上午我來找你。”
蘇白盈盈而立,黑色的眸子閃著溫柔的光,輕輕地道:“你路上當心啊!”
許望秋笑著沖蘇白揮手,轉身往校門方向走去。
蘇白看著許望秋的背影,似乎有些落寞的樣子,心想不會是因為沒親到我的原因吧,真的要給他補上嗎?她心猛然跳動了幾下,開口叫道:“望秋!你等一下!”
許望秋聽到蘇白的呼喚聲,下意識轉過身,就在這時,蘇白已經飄然來到身前。她的頭迎向了許望秋的臉,嘴唇在他的臉頰輕輕啄了一口。在這個瞬間,許望秋覺得整個世界都是靜止的,耳朵里只有蘇白嘴唇印在自己臉上引發的轟鳴。在這個瞬間,他的心被溫柔填滿。
不等許望秋反應過來,蘇白就像一只輕盈的燕子,輕快的飛進了宿舍樓中。又驚又喜的許望秋沖著蘇白喊道:“喂!蘇白同學!你怎么能調戲了我就跑啊?”
蘇白站在樓梯上,回轉過身來,得意地道:“我調戲你怎么了,有本事你調戲回來啊。”
許望秋見蘇白站在樓梯上看著自己得意地笑,心想好你個蘇白啊,真是老虎不發威,你拿我當成病貓啊!真以為我拿你沒辦法啊!他抬起頭,用手做喇叭狀對著樓上大喊:“同學們!快來看啊!良家婦男被中文系蘇白調戲了!”
“討厭!我不理你了!”蘇白笑著“呸”了聲,踏著輕快的腳步,蹬蹬地上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