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許望秋這種看慣了后世商業大片的人來說,女人比男人更兇殘這種平庸的老片子簡直讓人昏昏欲睡。如果不是要給劉林他們作影片分析,他估計都睡過去了。
與之相反,其他人看得格外投入,有人看得吧唧有味,有人看得面紅耳赤,都覺得這部電影香艷極了。第一次看內參片的吳知柳更是有種打開了新世界大門的感覺。露大腿、低胸裝、比基尼,還有半透明連衣裙下的若隱若現,這些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圍。
電影放完,許望秋他們從電影院出來,坐在空地上討論。
吳知柳大發感嘆道:“資本主義國家果然墮落,竟然會拍這種電影。”
許望秋笑著調侃道:“這部電影毒性非常之大,必須馬上消毒。劉林同志,電影里那個女人脫褲子的時候,你口水都流出來了,說明中毒很深,你先來消毒。”
內參片很多是以批判的名義放映的,看完電影有時候會組織批判,肅清影片對人們的毒害,這叫“消毒”。劉林故作正經,清了清嗓子道:“這部電影反應了資本主義的罪惡,里面的殺手都是女人,而且是漂亮女人,她們本來應該有幸福的家庭,正常的生活,可她們卻成了殺手,這就是資本主義害的啊!但我覺得電影對資本主義的腐朽墮落展現得不夠,力度也不夠強。如果是我做導演,我會讓女演員一絲不掛,這樣才能將資本主義的丑態徹底曝光。”
許望秋他們聞言都哈哈大笑,明明是你想看女演員脫光,還給自己找這么高大上的理由。
四個人笑鬧一陣后,回到了正題,許望秋開始給他們作影片分析。女人比男人更兇殘是一部跟風007的電影,在分析電影的過程中,許望秋給劉林他們講007電影,給他們講好萊塢,向他們傳遞一個觀念,牛逼的商業電影可以橫掃全世界,牛逼的商業片導演也能夠開風氣之先,成為萬人敬仰的電影大師。這算是一點私貨,許望秋希望以此影響劉林他們,希望他們不要走第五代導演淡化敘事、反戲劇的老路。
兩天后北電復試開始,整個復試分為上午和下午兩場,其中影片分析安排在下午。
吃過中午飯,許望秋他們走進放映廳,找了個位置,等待工作人員放電影。與其他考生的凝重與緊張不同,劉林他們三個都相當輕松,甚至有點躍躍欲試。經過許望秋這兩天的指導,劉林他們對影片分析有了比較深入的理解,對接下來的考試非常有信心。
放映廳的燈光很快熄滅,大銀幕亮了起來。
不過等電影名字出來后,許望秋他們四個都愣住了,銀幕上赫然寫著——英雄兒女。
劉林、吳知柳和顧常衛激動得渾身發抖,他們前兩天才看過英雄兒女,而且許望秋給他們詳細分析過,這部電影什么地方好,有什么不足,甚至連影片分析該怎么寫都講過;這簡直是送分題,運氣真的太好了!
劉林和顧常衛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讀出了狂喜。他們覺得這兩天拉著許望秋,讓他教自己怎么寫影片分析簡直太正確了。
劉林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看著許望秋顫聲道:“望秋,謝了。”
許望秋也替劉林高興,心想劉林本來是進不了北電的,但現在有機會了,這家伙運真是走狗屎運了!呸呸呸,這不是罵我自己嘛!他擺擺手,壓低聲道:“好好看電影,再想想文章具體該怎么寫。”
劉林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盯著銀幕認認真真地看起來。
許望秋在看電影的同時,也在思考自己的文章該怎么寫。英雄兒女在視聽上遵循的是好萊塢的經典敘事法則,用的也是好萊塢經典語言:全景交代環境,特寫交代人物,空鏡頭表示人物的心理,畫面分割遵循黃金法則,體現一種平衡、對稱、和諧的美感。各種象征的運用也都規規矩矩,日出代表希望、前途光明,陰霾、雷電代表困境、痛苦等…
其實不只英雄兒女這樣,在第五代導演橫空出世前,中國電影在視聽語言基本上都是如此,連謝晉、謝鐵驪這些大導演的作品也都如此。這些電影雖然內容不同,但在視聽語言上并沒有根本區別,缺乏明顯的個人風格。
運動期間的電影尤其夸張,特別模式化,正面人物怎么拍,反面人物怎么拍,如何用光,如何給角度,連普通觀眾都一清二楚。許望秋十分反感運動時期的影片,里面的人物拿腔拿調地說話,表情動作極其做作,甚至動不動就來個戲曲化的“亮相”,簡直像是喜劇片。
張然記得正因為如此,在1979年電影界展開了一場關于電影的討論。當時,業界的主流觀點是電影應該和戲劇離婚。這些人不僅反戲劇,還反敘事,甚至反文字,讓電影盡量減少對白。
這次討論奠定了第四代導演的美學基礎,催生了第五代導演,讓中國電影的視聽語言走出古典時期,進入了現代階段。但同時,也帶來極為嚴重的后果,由于理論界極端反戲劇化、反戲劇沖突,拋棄了中國電影講故事的傳統,導致第五代、第六代導演都不太會講故事。
這種淡化敘事和反戲劇的影片贏得了精英的青睞,一個個拍手叫好,高呼這就是藝術;但普通觀眾卻難以接受,老子就想好好看個精彩的故事,這都拍的是什么玩意兒,于是,觀眾紛紛遠離這些自以為是的藝術家。比如田壯壯的獵場札撒就創作了零拷貝的記錄。
這也是進入90年代后,中國電影陷入困境的原因之一。
許望秋對這股淡化敘事和反戲劇的潮流深惡痛絕,因為這股思潮把電影廠坑慘了,也把中國電影害慘了。作為電影廠子弟,電影系統在90年代的慘狀至今歷歷在目。
許望秋記得關于電影語言的討論是從北電開始的,1979年初電影藝術參考資料第一期發表了北電白景晟老師的文章丟掉戲劇的拐杖,引起文藝界的關注;緊張著北電的張暖忻和丈夫李陀,以及其他人紛紛發表文章響應。一場關于電影,關于電影視聽語言發展的討論就此轟轟烈烈的展開。
中國電影的視聽語言陳舊,還停留在古典時期,進行革新是必須的;但視聽語言革新就必須淡化敘事和反戲劇嗎?顯然不是,好萊塢在6,70年代的時候也遇到了革新問題。以科波拉為首的電影小子們革掉了舊好萊塢的命,開創了新好萊塢,但他們沒有丟掉好萊塢講故事的傳統。正因為如此,好萊塢才能成長為龐然巨物,橫掃全世界。
要不要把自己的觀點拋出來?中國電影應該向好萊塢學習,在保留講故事的基礎之上,對視聽語言進行革新。現在關于中國電影革新的討論還沒有開始,大家都比較迷茫。自己的文章寫出來,說不定能夠起引領作用,讓北電老師開始關注新好萊塢運動。
反復權衡后,許望秋決心不按標準的影片分析格式來寫,而是以英雄兒女為引,寫一篇批判陳舊電影語言的文章,并拋出自己的觀點,應該向新好萊塢學習。
除了許望秋外,其他考生都沒有系統的學過電影,能按標準的影片分析格式寫文章的也幾乎沒有。只要自己的文章寫得好,寫得有道理,不怕老師不給高分。
影片放映結束后,包括許望秋在內的一百多個考生被分別帶入幾間教室里,寫影片分析。
稿紙發下來后,監考老師提了提眼鏡,鏡面寒光掃向全場:“可以答卷了!”
老師的話音剛落,考生們便奮筆疾書。考場中頓時響起筆尖在稿子上劃出的沙沙聲,考生們都全神貫注地進行書寫。
許望秋寫上文章的名字——談英雄兒女的視聽語言;緊接著,在試卷上飛快地寫著:“英雄兒女是1964年由東北電影制片廠制作并出品的戰爭片。由武兆堤執導,劉世龍、劉尚嫻、田方等主演。電影改編自巴金小說團圓…”
劉林在看電影的時候就已經構思好文章,正式答卷后下筆如有神,寫得飛快,不到一個半小時就將文章寫完。他通讀一遍后,覺得非常滿意,便起身交卷。在劉林交卷后不久,顧常衛也起身交卷,滿臉輕松的走出了教室;很快吳知柳也走出教室,跟劉林他們匯合。
三個人蹲在樹蔭下,抽著劣質煙,訴說著內心的喜悅。他們都覺得復試應該過了,許望秋給他們分析過英雄兒女,要是這都寫不好,那真的該找塊豆腐撞死。他們覺得許望秋簡直是福星降世,打算文化課考試的時候讓許望秋押題。
許望秋對中國電影的現狀很不滿意,有太多的話想要說,已經壓著寫了,等到他的文章寫完也已經一小時五十分了。許望秋將文章通讀一遍,邏輯清楚,論據清晰,直指中國電影現階段的癥結所在,是一篇觀點犀利的好文章。這篇文章就算不給滿分,九十五分應該是有的。他拿起試卷,走上講臺,交卷了。
看到許望秋從教室出來,劉林他們起身迎了上去。劉林摟著許望秋的肩膀,神秘兮兮地道:“望秋,我們一會兒去東大街。老顧這個摳門的家伙說了,今天要請我們下館子。”
吳知柳笑著補充道:“剛才我和劉林正商量怎么宰老顧呢!”
許望秋哈哈大笑:“你們也太狠了,就老顧這身材,宰了也沒什么肉,只能做成烤排骨。”
顧常衛心情大好,對眾人的調侃毫不在意,笑著道:“你們再說,這客我就不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