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二爺給了兩間房,韓秀峰卻不敢把這兩間房全占了。
因為整個會館攏共就六間房,要是過幾天來四五個舉人,一直借住在西廂房的錢老爺就得搬。出門在外誰也不容易,連杜三都不愿意做這種事。
四個人擠一間房,潘二見房里只有兩張床,很識相地去街上買干草回來打地鋪,順便買來一百斤石炭、一堆鍋碗瓢勺和幾十斤米面,以便生火做飯。
在巴縣燒火全用干柴,在走馬老家不光有干柴還有稻草。之前誰也沒燒過石炭,幾個人在院子里忙活了半天也沒能把爐子生著,好在費二爺從外面回來了,站在邊上指點了一番,潘二和大頭才學會咋生火。
有求于人,韓秀峰殷勤地說:“費二爺,等會兒一起宵夜,我讓他們去街上買點酒菜。”
費二爺在京城二十多年,不曉得見過多少來會試的舉子和來京補缺的候補官員。舉子們一到京城就急著去省館印結具保,急著去拜訪房師座師,有的辦完這兩件事便閉門苦讀,為“春闈”做最后準備,有的嫌這里太破舊,花銀子去貢院附近租房。而那些個候補官員一到京城便走親訪友,四處找門路,整天在外面花天酒地,像韓秀峰和杜三這樣居然真買鍋碗瓢勺回來做飯的窮酸他是頭一次見。
“自給兒做?”費二爺忍俊不禁地問。
“自給兒做,”韓秀峰不覺得這有多丟人,指著正在打井水淘米的大頭道:“不怕您老笑話,我們這一路上就沒吃過幾頓好飯,尤其進入江蘇、山東之后,當地人不管做啥飯菜都不放海椒,估計京城也一樣,真吃不慣,不如自給兒做。”
“是啊,沒海椒這飯真吃不下!”一提到海椒杜三就饞的要流口水。
費二爺雖久居京城但一樣是四川人,聽他倆這一說不由想起家鄉飯菜的味道,笑道:“自給兒做也好,我就不跟你們客氣了。”
“謝二爺賞光。”
“要不這樣,你們先做,做好端到堂屋去吃,碗筷不夠去我屋里拿。”
“好的,外面冷,您老先進屋烤火。”
“少爺,杜老爺,你們陪二爺進去喝茶,這兒有我和大頭呢。”
“也好,你們先忙。”
費二爺雖是會館首事,事實上會館也就他一個人,以前來的那些個舉人和候補官員從未如此以禮相待過他,有的甚至把他老人家當下人使喚。
韓秀峰等人一口一個“二爺”,費老爺子忽然覺得這幫后生挺好,走進堂屋一邊給韓秀峰和杜三沏茶,一邊笑道:“京城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你們進京補缺的消息,在京為官的四川同鄉們最多兩三天就全曉得了,到時候有的會差家人請你們去他們府上吃酒,有的會來會館跟你們敘鄉誼,有的會幫你們找門路,有的甚至會跟你們借錢。到時候該如何應對,你們心里要有個數。”
“二爺,他們是不是不靠譜?”杜三忍不住問。
費二爺把水壺擱到一邊,坐下嘆道:“京官不好做,眼看就要過年了,這年關不好過。這兩天還好,再過幾天你們就曉得了。”
“曉得啥?”杜三追問道。
“過幾天那些個清苦的京官,堂上的事一了,就會跑省館去等來趕考的舉子,有的甚至會跑府館縣館來,變著法打秋風,打不著秋風也能混張嘴。”
韓秀峰早曉得那些小京官的日子不好過,但怎么也沒想到小京官們會窮成這樣,好奇地問:“二爺,住西廂房的錢老爺官居幾品,在哪個衙門高就?”
“錢老爺是南川人,道光二十七年丁未科三甲一百五十六名,雖說是賜同進士出身,但跟一甲二甲還是不同的。不光沒館選上翰林,在禮部學習了三年又沒能謀上個好缺,現而今是禮部員外郎,兼充和聲署署丞。”
韓秀峰不解地問:“二爺,和聲署是做啥的?”
費二爺苦笑道:“掌殿廷朝會、燕饗諸樂。”
杜三禁不住笑道:“原來是管奏樂的,他這個官還真沒啥做頭!”
“是啊,人家是清貴,他是清苦,靠那點官俸、養廉銀和印結錢連自給兒都養不活,還要兼顧人情往來,每年還得給老家寄點銀子,只能丁吃卯糧、四處借貸。”
“二爺,您老呢,您來是咋來京城的?”
費二爺沒想到韓秀峰會問出這個問題,一時間竟愣住了。
韓秀峰看出他似乎有難言之隱,連忙道:“二爺,我就是隨口一問,您老別放在心上。”
“其實也沒啥,”費二爺喝了一小口水,苦笑道:“你是巴縣人,我們老家離得不遠,我老家璧山,道光二十三年中的舉,道光二十四年來京城會試,落第之后就沒再回去,總想再搏一把,結果屢試不中,大挑也沒挑上,就這么回去無顏見家鄉父老,同鄉同年們見我可憐,就讓我守著這會館。”
真沒看出來,他竟然也是個舉人老爺。
韓秀峰不敢怠慢,連忙起身行禮。
杜三跟著作了一揖,又忍不住問:“二爺,您老打不打算再搏一把?”
“這是自然,”費二爺回頭看看堆在墻角里的書,喃喃地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老朽無論如何也得再搏一把!”
“要是明年的恩科還不中呢?”杜三沒心沒肺地問。
費二爺并沒有生氣,放下茶碗笑道:“要是再不中就葉落歸根,回璧山老家,我可不想客死他鄉。”
杜三又傻傻地問:“您老要是走了,這會館咋辦?”
“走前自然要跟我們重慶府的幾位在京官員說,請他們找個人來照看。”想到韓秀峰的那個缺不曉得要到猴年馬月才能補上,費二爺眼前一亮,笑看著韓秀峰道:“小子,你要是鐵了心留在京城補缺,等我走了之后你可以接替我照看會館,不但不用掏館費,一年還有十五兩銀子。”
“二爺,您老別開玩笑了,我…我初來乍到,我…”
“初來乍到又咋了,又不是讓你做啥大事,只是留在這兒照看這院子。等補上缺跟在京為官的幾位同鄉說一聲,他們不會耽誤你前程,自然會找人來接替。”費二爺笑了笑,又指著韓秀峰下午給的書信:“有顧老爺作保,在京的那幾位一定會同意的。”
有地方住,不但不用花錢還有錢賺,一年十五兩雖不多但總比沒有好。
韓秀峰欣喜若狂,想想又好奇地問:“二爺,顧老爺的面子這么大,他老人家都已經卸任回鄉好幾年了。”
費二爺敲敲桌子,意味深長地說:“小子,別看我們這會館不大甚至有些寒酸,但這是京城,寸土寸金,想置辦這院子實屬不易。從前明到道光二十四年,多少在京為官的同鄉想做都沒做成,直到顧老爺牽頭倡立才置辦下這院子,才有了如今這重慶會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