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不久,宛如死寂的營地里有了一些動靜,禁軍的傷兵被帶走了。
李蒼玉沒心思去打聽個中細節,因為他正在享受一番鮮血淋漓痛不欲生的酸爽。
——縫針!
胸口的那一道疤,其實頗為猙獰。當時因為激烈戰斗之中腎上腺瘋狂分泌起到了一些麻醉作用,李蒼玉沒覺得有多疼。后來慢慢冷靜,他才感覺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宛如刀割!
縫起針來,更是痛不欲生!
大唐的醫藥博士可沒有那么多先進的醫療設備,連最基本的麻醉都沒有。上來就是拿酒潑洗傷口,然后就叫人摁著這個大活人,在他身上來回的戳孔,穿針引線。
李蒼玉很想效仿關云長來一場酷斃的割骨療毒面不改色,但真的是做不到啊,做不到!
好幾個人按著他,他也疼得渾身直抽筋。嘴里被壓著一根木棍,快把牙齒都咬斷了。
完畢之后木棍剛剛抽走,李蒼玉就凄慘的大叫起來,“縫縫縫個錘子!我日你仙人板板,這下舒服慘了!”
怎會突然飆出了這種奇怪的話?不光是在場其他人,連李蒼玉自己都是一陣懵逼,這真是謎之哀嘆。
醫藥博士恐怕早就見怪了各種暴走,淡定無比的用近似新聞聯播的口吻說道:“記得來金吾衛藥舍找我換藥。拆線之前不得沾惹生水不得亂動撕裂傷口,否則后果自負。”
說完,他扔下一瓶藥就走了。
張賭連忙感恩戴德的把那醫藥博士給送走了,臨出門時還沒忘往人家手里塞了些東西。
李蒼玉躺在榻上,渾身宛如虛脫,真是眼皮子都不想再動一下了。
“小子,你別不知好歹。”張賭回來坐在李蒼玉榻邊,說道,“這軍隊里的醫藥博士可是稀少金貴得很,就算是個將官,也不一定有機會讓他們親自來伺候,絕大多數人受了傷都是自生自滅。從軍幾年若能活下來,都能變成半個醫士。頗為難得的是,他還多送了你一瓶傷藥。這恐怕是上面有人特別吩咐過了,你一個小卒才能有這樣特殊待遇。”
李蒼玉眼神空洞生無可戀的看著墻頂,心中喃喃道:我特么造的什么孽,干嘛不去儀王府當個好吃懶做、吃喝嫖賭的閑官?
張賭倒是分外的關心,小聲問道:“餓了吧,老張去給你炒個碎金飯吃?”
李蒼玉一秒就想到那“半斤”作料,惡寒搖頭。
“那喝點稀的羹湯怎樣?”張賭仍是殷勤得很,“至少也該是渴了。”
李蒼玉實在是半分力氣也沒有,仍是呆滯的看著房頂,都懶得應答了。
“別裝死了,吱個聲?”
“吱…”
門外的白澤越騎喊了聲,“李蒼玉,有人來看你。三個姑娘。”
“你不識數啊,這哪有三個人?”虎氣森森的聲音。
那越騎笑道:“你一個能算兩。”
輕微的骨骨聲響起,也不知聶食娘是在咬牙,還是捏拳頭。果然她還是有著識相的優點,沒敢對越騎發出虎嘯。
李蒼玉頓時樂得笑了,扯得傷口好一陣疼,“老張,扶、扶我坐起來!”
“喲嗬,你這臭小子,有女人來你就不裝死了!”張賭好不來氣,但仍是小心翼翼的將李蒼玉扶得坐了起來,在他后背塞了一床軍被給疊著。
“蒼玉,我們可以進來嗎?”很文靜的聲音。
張賭嘖嘖聲,“這定是個小美人兒,聽這聲音都能讓人醉了去。”
“廢什么話,快去請人家姑娘進來。”李蒼玉努力的振作一下精神,摸摸臉,心想我現在會不會很憔悴啊?流那么一點血應該不會臉色蒼白,應該不會影響到我的顏值吧?
張賭上前去開門。門剛被拉開,他駭然后退了一步,“這門外面,咋又長出一堵墻來了?”
“想死嗎?!”聶食娘肚子里早憋著氣了,一扭身擠進屋里來,氣乎乎的吼道:“你是誰啊,你在這里干什么?”
“我、我…”張賭顯然是被震驚到了,如同受審的犯人老老實實的答道:“我是這里的廚子。蒼玉是我弟兄,我在這里照顧他!”
“廚子?”聶食娘冷笑不已,“長得這么丑,也敢當廚子?”
“我!…”張賭竟然無語以對。
“咳!”李蒼玉清了清嗓子,“拜托二位,到外面去交流廚藝行嗎?”
“交流廚藝,他也配?”聶食娘非常傲驕的一扭頭,朝外走去,“姑奶奶給你煮了烏魚湯,你趕緊趁熱給喝了。”
“咦,烏魚湯可是好東西!”張賭頗感驚奇,“適合受傷了的人喝。”
李蒼玉冷冷看著他,“你是不是也想來一碗?”
“哦,我出去,我馬上就出去!”張賭笑哈哈的出去了,還沒忘掩上門。
只剩下嬋娟站在那兒了,手里拎著一個食盒。
她走了過來,安安靜靜的在李蒼玉的塌前坐下,輕手輕腳的取出湯甕湯盅倒了一碗魚湯,熱汽騰騰的。
雙手呈到了李蒼玉面前,“快喝吧,還熱的。”
李蒼玉伸出一只手接住,看了看她的眼睛。
這姑娘的眼中,似有千言萬語如泣如訴。
李蒼玉竟然神奇的,一秒就讀懂了。
默契,真的是一件不可言狀的神妙東西。
李蒼玉很早就想和嬋娟好好的談一談了,現在又經歷了這樣的事情,仿佛有了更多的話講。
但是眼下,兩人竟然沒有了太多的言語。一切仿佛也不用再明說,雙方各自能懂。
李蒼玉喝下了湯,很美味。
“還要嗎?”
“要。”
聶食娘的廚藝沒得說,李蒼玉連喝了三大碗,魚肉也都吃了。
嬋娟開始收拾碗盅,邊說道:“你只須安心養傷,別的不必顧及。你應該不會有事的。”
“何以見得?”李蒼玉問道,“我可是殺了人,惹了大禍。”
嬋娟淡淡一笑,“這件事情歸根到底,是禁軍和金吾衛之間的矛盾,是羽林大將軍王承業和金吾大將軍李光弼之間的較量。就算天塌了下來,自有大人物頂著。你不必過分憂愁。”
“誰告訴你這些話?”李蒼玉問道。
嬋娟遲滯了一下,“聽人說的。”
李蒼玉知道她在搪塞,至此心中一亮,這瓷娃娃般的小姑娘,深藏不露,聰明啊!…想想其實不奇怪,她都能幫我注解漢書,想必早已熟讀歷史。常言道讀史明智,就是能夠通過借鑒歷史上的興亡得失,看透眼前事物的表象,讀懂其中隱藏的事實。
這就叫,真知酌見。
“現在外面,都在風傳你的名聲。”嬋娟突然又道。
李蒼玉笑笑,“沒這么夸張吧,剛剛才發生的事情,瞬間就讓我臭名昭著了嗎?”
“不是今天的事情。”嬋娟道,“你莫非還不知道?”
李蒼玉眨了眨眼睛,“知道什么?”
于是嬋娟就把吳本立在洛陽遇到顏真卿,用半紙契書換來一貼顏真卿手書真跡的事情,跟李蒼玉說了。
我靠!
李蒼玉心里頓時就罵開了,吳本立這下發達了,不行,我得找他分錢去!…唉不對,這好像不是重點!
“你是說,我寫的那半紙契書,換來了顏真卿的一篇手書真跡?”李蒼玉有點不大相信了。
嬋娟肯定的點頭。
“這怎么可能?這怎么行!!”李蒼玉臉都紅了,這不好比就是,拿小學生作文去跟世界名著相提并論了嗎?
“這是真的。”嬋娟再度肯定,“但這不算什么。有關于你的事情,還有更為驚人的。”
“…”李蒼玉都無語了,心里斗然冒出一系列不好的信息:總不會是我突然就出了名,要被招為駙馬了吧?那不行不行,大唐的駙馬可不是人干的活!想想那薛紹就知道了,毒打之后活活餓死獄中,剩下就是老婆被人睡,錢被人花,娃被人打,下了地獄也是滿腦殼綠油油的!
“張旭看了你那半紙書貼,決定…”嬋娟遲疑了一下,“拜你為師!”
我!…
李蒼玉斗然慘叫了一聲,“疼疼疼!”
這一激動,扯動了傷口。
“快躺下別動了,讓我看看!”嬋娟急忙跪行上前幾步,把手伸到了李蒼玉的胸口位置。
真是滲出了血來。
她的手輕輕發起抖來,眼淚無聲的掉落,“對不起…”
“不關你事的。”李蒼玉嗬嗬的笑,“快打住,打住。我最怕女人在我面前流眼淚了。”
嬋娟沒有理會,怔怔的盯著那傷口,執拗的流著眼淚。
“這…”李蒼玉都感覺有點渾身不自在了,“既然是看了難受的東西,干嘛要一直盯著看呢?”
“我竟然還會傷心。”
“證明我還活著…”
“這真好!”
李蒼玉微微一怔,這姑娘究竟經歷過一些什么事情?
“躺下吧,我幫你處理一下傷口。紗布有些挪動了。”嬋娟扭過頭去抹了一下眼淚,再轉過來時,臉上已經沒有了太多的悲戚之色,反而帶著一絲笑容。
李蒼玉看著她這笑容,卻感覺比看到她流淚,還要更加的心情復雜。
這樣的笑,無關悲喜,無關心情。它只是一種形如面具的表情。
這樣的面具下面,往往隱藏著無以言說的苦難與辛酸。
李蒼玉很想知道,她究竟有著怎樣的過往。但又怕揭痛了她的傷疤,給她憑添更多的痛苦…算了,改天找別的知情人打聽去!
于是他沉默不語的躺了下來,任由嬋娟耐心細致的替他重新處理傷口。
過了許久,嬋娟都料理完了,輕道了一聲,“謝謝你。”
李蒼玉微微一怔,“這話不是應該我說么?”
“我該走了。”嬋娟站起身來,認認真真的給李蒼玉施了一禮,“我謝你,不問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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