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真卿”這三個字,在酒肆里引起了一番不小的轟動。不少人好奇的圍了過來,等著觀摩老陳即將拿出來的那一貼“顏真卿手書真跡”。
吳本立多少有點慫了,急道:“顏真卿的字,不是號稱千金不賣的嗎?你從何處買來?”
“這你管不著!”老陳得意洋洋,“趁著還沒下賭注,你現在認輸還來得及!”
這時,兩人的隨從都將書貼取來了。店小二拿來一張干凈的大氈布鋪在了地上,然后將兩份書貼都小心翼翼的鋪在了氈布上,任由大家圍觀。
“哇,果然是顏真卿的真跡!”人群發出了一陣騷動。
顏真卿的字天下人都在學習,那是再也熟悉不過了。看到那題拔上加蓋了顏真卿的私印,于是都認作了真跡。
李蒼玉寫的那一份蜀道難,直接被人無視了。吳本立覺得很沒有面子。
老陳哈哈的大笑,“看來勝負已分!顏真卿就是顏真卿,誰也比不了!”
不遠處“活的”顏真卿,正在恨得直咬牙,“氣死我了!”
“清臣,你要冷靜!你一定要冷靜!你萬萬不可沖動!”吳道子哈哈直笑,與其說是在勸慰,還不如說是在煽風點火。
顏真卿果然噌的一下就彈坐了起來,扒開人群直接走到了那兩份書貼旁邊,指著那“顏真卿真跡”大喝一聲,“贗品!”
眾人一驚,老陳更是愕然,“閣下紅口白牙可不要胡說,這絕對是顏真卿的手書真跡!”
“顏真卿從來沒有寫過這一紙書貼!他更加沒有,用書貼來賣過錢!”
“你怎知道?!”
旁邊鉆出來一個拄著拐杖的老頭來,呵呵直笑道,“他當然知道了。因為他就是顏清臣本人哪!”(顏真卿字清臣)
“嘩!”
人群發出了一片驚叫。
“真的假的?”
“他就是顏清臣?!”
顏真卿一言不發,拿起那篇“顏真卿真跡”,“哧啦”一聲就給撕了!
“啊!”老陳大聲驚叫,幾乎跳了起來,“我可是花了三百金買的!你賠,賠我錢來!”
“贗品,一文不值。”顏真卿冷冷的道,“再敢公然敗壞顏某名譽,決不饒你!”
“你、你真是顏清臣…顏先生?”眾人驚訝不已。
“顏真卿很了不起嗎,我為何要冒充他?”顏真卿都懶得理他們了,卻把眼神落在了桌上的那半紙契書上。
神色微微一動。
吳本立這下夠機靈,他連忙將那契書拿起來,恭恭敬敬的遞到了顏真卿面前,“還請顏先生賜教!”
顏真卿將它拿到手上細細觀瞧了一陣,嘴角漾起一絲奇怪的笑意,說道:“何人書寫此貼?”
“是我店里的掌柜,名叫李蒼玉,現年還只有十八歲。”
“你店在何處?何名?”
“長安東市,吳氏布帛行。”
吳道子擠了過來,“清臣,給老夫看看!”
眾人一陣好奇猜疑,這位老人又是誰,仿佛與顏真卿極為相熟?
人群中總算有人認出了吳道子,驚道,“這位長者,莫非是有天下第一畫師之稱的…吳道子吳老先生?!”
“呵呵,老夫就是吳道子,但不是什么天下第一畫師。”吳道子笑呵呵的道,“清臣,這個字寫得有點意思,老夫想拿回去看看。要不你想個辦法,替老夫達成這一心愿?”
“不敢、不敢!吳老先生喜歡,只管拿去便是了,只管拿去!”吳本立簡直受寵若驚,反正家里還有一個“活的”李蒼玉,要寫多少書貼那都不是難事啊!
“好意心領,但強取豪奪絕非我二人之所為。”顏真卿正色說道,“顏某愿意現場手書一貼,來換你這半紙契書。閣下可愿否?”
“啊?!”幸福來得太突然,吳本立一時都懵住了。
眾人驚嘆不已,不會是真的吧?
老王倒是反應得極快,“快快快,筆墨伺候!”
老陳可就急了,“那我呢?你剛剛可是撕了我的…”
顏真卿一扭頭看向他,“顏某沒有把你扔進大牢,你當知足!”
“是、是…顏先生教訓得是!顏先生息怒!”老陳當場就慫了,不敢再有半分多言。
因為他想起來了,顏真卿不光是鼎鼎大名的書法家,還是當朝的侍御史。文武百官見了他心里都要怵上幾分,因為侍御史的本職工作,就是專司彈劾不法官員。
一個商人?
顏真卿怕是都懶得動手,否則哪里還有他老陳廢話連篇的機會?
片刻之后文房四寶已經到位,顏真卿坐了下來,拿起了筆。
整個酒肆里的人,幾乎都來圍觀的來了。里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
顏真卿氣定神閑的寫下了八個出自易經的大字,“積善之家必有余慶”。
圍觀的酒客驚嘆不已,“真是顏清臣,顏先生!”
“錯不了,錯不了!”
“這才是如假包換的,顏清臣真跡啊!!”
“與君共勉。”顏真卿將書貼交給了吳本立,“千萬別讓我知道,你將它賣了。”
“不不不!我吳本立對天發誓,絕對不將此書貼賣出!我一定將它傳至子孫后代,千秋萬世!”吳本立都激動得渾身發抖了,“有逾此誓,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圍觀眾人更是驚嘆萬分——顏真卿的手書真跡,換來一個十八歲少年的半紙書貼!
這絕對是轟動一時的驚天大新聞啊!
“告辭。”
顏真卿拉上吳道子,兩人走出了酒肆。雖有不少人圍觀,但大家對他們二人都極為尊重,紛紛主動讓開了道來。
兩人費了一番力氣尋到一個僻靜之處,如釋重負的相視一笑。
吳道子拿著那半紙契書反復的看了一陣,說道,“年輕人寫的字雖然筆力欠佳火侯不足,但勝在字體獨特,可謂是畫中有字,字中有畫。雖說張癲的書法已臻化境,世間無人能及,但他向來頗愛獵奇求新。萬一讓他看到了這份書貼,還不眼前一亮?”
“顏某對于此類輕佻媚艷的字體,向來沒有好感可言。”顏真卿淡淡的道,“但顏某也認同吳老先生的觀點,老師一定會對此十分好奇。”
“清臣,世人皆知你的書法,行的是方正大氣、雄渾強勁的路子,一如我大唐之國風。由此,你的字也才會成為大唐書法之正統。”吳道子笑呵呵的道,“但你莫要忘了,我大唐還有虛懷若谷、包容萬千的廣博胸襟。”
顏真卿聞言微微一怔,連忙正色拱手對吳道子拜下,“吳老先生教訓得極是,確是顏某心胸狹獈,有失偏頗了。慚愧,慚愧!”
“老夫隨口一說,你不必如此小題大做。”吳道子揚著那半紙契書,笑呵呵的說道,“老夫在想,依著張癲那個嗜字如命、也嗜怪如命的癲狂性子,再加上我們兩人的百般慫恿,他會不會親自跑到長安去,要找那個叫李蒼玉的小子當面討教呢?”
顏真卿呵呵直笑,“看來,還是吳老先生足智多謀啊!”
“彼此彼此嘛!”吳道子也是呵呵直笑,“天下智謀之士,所見略同耳!”
長安。
至從戶籍到手的那一刻起,李蒼玉就開始盼著吳本立早點從洛陽回來。只待簽下解聘文書再到市署辦理了相關手續,自己就是真正的良家子、自由身,可以去金吾衛報名參軍了。
至于高栝,他既沒有戶籍也不符合招兵的要求,身高和年齡都沒達到,自然不能和李蒼玉一同去金吾衛。但兄弟兩人也早就商量好了,在沒有更好的去處和安排之前,高栝就暫時留在吳本立這里“打工”。反正李蒼玉一有空就能回來照拂于他,想來問題也是不大。
一連等了好幾日吳本立仍然沒有回來,卻是等來了發薪的日子。
這絕對是店里所有人最開心的一天。
李蒼玉早已得到一切授權管理店中大小事務,發薪自然也歸他管。這天清晨早飯剛過,店里的伙計和廚娘都喜滋滋的在帳房外面排好了隊,等著李蒼玉挨個的叫他們進去領工錢。
剛要開始的時候,店里來人了。
眾人都有點吃驚,原來是吳本立的妻子童夫人來了。與她同來的,還有她的內侄,童成式。
陳六一看到童成式就一陣鄙夷的咧嘴,悄悄告訴李蒼玉說,童成式以前也曾在店里做過半年的帳房,但所有人都恨他。因為他除了克扣廚房的火食讓大家飯都不吃飽,還變著法兒的罰沒大家的工錢,得來的錢全都充了自己腰包。平常他也是趾高氣揚呦五喝六的,為人極不厚道。后來大家都向大東家訴苦,有的一氣之下還甩手不干了。大家東沒辦法,只好叫他“老爆炭幫洗胯”了。
李蒼玉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意思?”
“老爆炭幫洗胯…滾蛋唄!”陳六眉飛色舞,一副“我很有才”的樣子,“怎么樣,我寫的詩不錯吧?”
要不是有這么多目擊證人在場,李蒼玉真想活活弄死他!
童夫人和童成式的來歷很明確,就是趕來發薪的。
一直以來店鋪的事情都是童夫人在管,近兩月她才因為身體不好,很少來店里。由于前不久發生了帳房先生被扭送官府的事情,現在吳本立又不在,童夫人會突然跑來親自發薪,倒也在情理之中。
李蒼玉果斷讓賢請童夫人來親自發薪,這要是出了什么問題就是他們夫妻之間的事情了。李蒼玉還沒有“愚忠”到,只認吳本立不認老板娘的那份上。
于是,童成式拿著本子一個個念伙計的名字,童夫人親自掌錢過手,伙計們依次按過手印了領工錢,一切倒也進行得有條不紊。
“李蒼玉、高栝!”
兄弟兩人被排在了最后,而且同時被叫了進去。
“叮”、“鐺”,兩聲脆響,兩枚波斯金幣落在了桌上。
童夫人用她那張帶著病態潮紅的干瘦臉龐對著李蒼玉,眼神冷冷,面無表情的說道:“這是你兄弟二人的工錢。畫押,拿走。”
李蒼玉再傻也能一眼看出,這童夫人絕對是來者不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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