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后吳本立當真動身去了洛陽,臨走時就一句“蒼玉,都交給你了”,別的話都沒有多講,揮一揮衣袖只帶走了兩名伙計做隨從。
這哥們真是心大!
李蒼玉都覺得好笑,我這么窮的一個人,還背負巨債,他就真不怕我把他的店給賣了?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李蒼玉無可避免的成為了吳氏布帛行的老大。陳六告訴李蒼玉說,東市還從來沒見過你這么年輕的大掌柜。
可別小看這小小的一個布帛行,店里每天進出的資金流水能夠高達數萬、甚至數十萬錢。因為店里售賣的商品,很多都達到了“奢侈品”的級別。
東市,原本就是以長安的富人為主要客源。
如果在地圖上用筆,把東市和皇城太極宮、大明宮和興慶宮這三座宮殿群連線起來,剛好就能圈起長安城的整個東北角,這里就是大唐天下最頂級的高檔住宅區。除了皇帝、王子公主和皇親國戚,還有很多的宰相重臣和富豪名流都住在這一帶。
雖然長安的西市銜接了絲綢之路、廣納四海客商、天下萬物無所不賣,是普天之下商品最齊全、名氣也最大的集市。但長安的王公貴族和富豪名流更喜歡逛東市,因為這里的高檔貨品更加符合他們的身份。
這就是東西二市的區別之所在。
這一日快到午飯時分,店鋪還沒有開門,卻聽得有人在猛拍店鋪的大門。
李蒼玉正在書房里捧讀一本漢書,聽到陳六上前應門,“誰啊,還沒到開張呢!”
這時一個粗獷的男人聲音說道:“瞧好了,你店門旁貼了一張朝廷的征兵告示,你可不許撕掉,更不許別人撕掉。”
“軍大哥,告示不都是貼在市署公示牌那邊嗎,今天怎么…”
“少廢話,今天就貼這里!回頭我再來看時,倘若不見了這張告示,唯你是問!”
“是是是…”
李蒼玉有點好奇,便放下書本走出來瞅了一瞅,看到幾名軍士正在不遠處的另一家店旁,如法炮制的敲門、貼告示。
“這些軍漢,當真囂張!”陳六在李蒼玉身邊小聲的報怨,“這年頭誰還當兵?把我們當傻子不成!”
李蒼玉眨了眨眼睛,“當兵怎么了?”
“我說大掌柜,你不是在開玩笑吧?”陳六都樂了,“你可是獵園的人,你還不知道現在只有蠢豬才會去當兵嗎?”
“蠢豬?”李蒼玉一把將他擰到了書房里,“來來來,你今天不跟我說清楚為什么,你這只豬今天就別拱食了。”
“好好好,我說,我說!”陳六苦笑不已,“還真是今非昔比,我這胳膊完全擰不過大腿了!”
“少廢話,快講!”
陳六只好說了,“如今這大好的日子都有得過,誰愿意吃苦受累的去當兵?偶有幾個想去邊關揚名立萬的,那也是有名有姓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去了能當官,能夠分到軍功。一般的小卒只能是提著腦袋去玩命,根本和軍功沾不上關系。運氣好的能一直活著吃點軍餉,關鍵是那點軍餉還不如我在東市做雇工呢!運氣差的就不用說了,客死異鄉不得還家,最要命的是朝廷還不承認你為國捐軀了,竟連撫恤金都沒有,死了都白死!”
“為什么不承認?”李蒼玉眉頭緊皺。
“這還不簡單?”陳六雙手一攤,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撫恤金那可是錢哪,有錢自己拿著花不好么,為什么要給別人?再者隱瞞陣亡人數,帶兵的將軍們才能逃避戰敗的懲罰,或者更加有利于向朝廷邀功請賞!…換作是我,我也這么干。反正死的是別人,不干我屁事!”
李蒼玉知道他是在說氣話,因此沒和他計較,只道:“難道朝廷就不知道這些事情嗎,為什么就沒有人管?”
“我又不是宰相尚書,你問我,我問誰?”陳六撇嘴笑了起來。
“說人話!”李蒼玉臉一板,“你還想不想吃飯了?”
“官官相護,大家都睜一眼閉一眼,有財一起發唄!”陳六馬上換上一副十分狗腿的嘴臉,“大掌柜,你們獵園不是有當過兵的人么?你這么聰明,不是應該早就能想到的嗎?”
“滾蛋,拱你的食去吧!”
“好嘞,小的去也!”陳六笑哈哈的走了,“大掌柜,你就在這兒侯著吧,我替你把飯送來。”
李蒼玉悶吁了一口氣,心想,陳六說的這些事情倒是在書上見過,當時只是有一個粗略的印象,認識并不深刻。現在聽他這么一說,還真是有了一種“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的感覺。
如此說來大唐的百姓不愿當兵,一部份原因大概是日子好過了,百姓們不愿意再去吃苦冒險,但這絕對不會是主要原因。大唐立國百余年,百姓的日子一直都還過得不錯,民間積極參軍,渴望沙場建功封妻蔭子的尚武精神,一直都在發揚光大。
為什么到了現在,就變成了這樣呢?
看來更重要的原因,恐怕還是軍隊和朝廷的腐敗,讓有志參軍、沙場建功的熱血男兒,沒了盼頭寒了心!
天子腳下都沒幾個人愿意參軍報國了,地方州縣的武備只會更加松馳。偏偏大唐有八九成的兵馬都布置在了邊關,兵權完全掌握在節度使的手中,儼然快要成了他們的私人武裝部隊。
難怪安史之亂爆發之時,安祿山的鐵蹄能從燕北長驅直入一路殺進關中,一路上摧枯拉朽勢如破竹,幾乎沒有遇到任何象樣的阻力!
李蒼玉一邊思索著,一邊不由自主的走到了店門外,站在了那一張告示之前。
告示是用非常標準的褚體小楷書寫的,字很漂亮。但李蒼玉現在全無心思欣賞什么書法,他甚至沒有看懂告示上具體都寫著什么一些什么。只是皺著眉頭死死盯著那告示上的白紙黑字,思緒卻是飛到了十萬八千里之外。
“喂!”
身邊突然傳來一聲喊,把李蒼玉給嚇了一彈。扭頭一看,身邊站著一個高大孔武的青年,穿著一身胡服戴著一頂束發單梁冠,生了一雙惺忪睡眼,臉上好像有股醉意始終揮之不去。
“閣下是否喝多了?”李蒼玉有點不爽。任誰被人這么嚇了一彈都會惱火。
“我像是喝酒了嗎?”青年反倒是笑了,“倒是你,站在這里瞪著告示看了半天,是要把這墻都給瞪穿嗎?”
你管得著嗎?
李蒼玉懶得理他,秉誠著和氣生財的商人精神,一言不發的朝店內走去。
“喂,怎么走了?”青年在他身后喊道,“我不識字,你來跟我說說,這告示上都寫了一些什么東西?”
李蒼玉一愣,對啊,告示上寫的什么?
于是他又走了回來重新看著那告示,說道:“朝廷為金吾衛征兵三百名,凡京城良家子年十八歲以上中男,體貌端正身體強健,無作奸犯科之記錄者,皆可前來應募…每月軍餉一千錢,另有四季軍服與例行賜賞。”
金吾衛?
這是負責長安和皇宮治安的京城警備部隊,從來不會走上邊關的戰場。
李蒼玉眨了眨眼睛,原來不是征兵發往邊關去做炮灰。這待遇果然不高,每月只有一千軍俸。
“金吾衛一下招這么多新兵,倒是少見。”那青年說道,“難道是因為剛剛更換了大將軍的緣故?”
李蒼玉正準備問他更換了哪位大將軍,陳六剛好擔著飯來了,“大掌柜你怎么跑這里來了,快進屋用飯吧!”
“這么年輕的大掌柜?”那青年上下打量了李蒼玉幾眼,笑道,“你們要不要去參軍,有興趣的話咱們一起去啊!”
“別說笑了,軍俸一千,傻子才去!”陳六冷笑不已,“我在這里當個跑腿小廝每月都有一千一百錢,我們大掌柜可就…”
“閉嘴!”李蒼玉喝斥了一聲,拿起飯來準備往屋里走。
“小卒,當然沒什么來頭。”那青年仍不死心,在說道:“你既能識文斷字,說不定能當上軍官呢?——那你就是士人,不再是商人了!”
士農工商,這四個字的確是太有說服力了!
陳六都愣了一愣,走到了屋外來對那青年道:“別傻了,官是那么好當的?”
“不試,怎么知道沒機會?”青年笑呵呵的說著,眼睛卻看著屋里的李蒼玉。
李蒼玉也笑了一笑,“我連去金吾衛應募的資格都沒有,又何談當官?”
那青年明顯一怔,“你不是…良家子?”
“行行,你別說了,趕緊走吧、走吧!”陳六像轟雞鴨一樣的開始趕人。
“哎呀,真是可惜,可惜了!”青年一邊退走,一邊碎碎念,“我聽說新任金吾大將軍是一個很不錯的人,好像叫什么…李光弼!”
“大將軍又不管咱們的飯,關我們什么事?”陳六一個勁的轟人,“趕緊走、趕緊走!”
“等一下!”李蒼玉突然大喊一聲,“金吾大將軍,叫什么?”
“李光弼…好像是吧,我應該沒有記錯。”那青年一臉懵逼的樣子,“怎么,你跟他很熟?”
李蒼玉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不認識。”
那青年終于被陳六給轟走了。
李蒼玉悶哼一聲,“媽的,我居然是一個賤人!”
呵,真是賤哪!
明明是好男不當兵,當兵的都是蠢豬。
明明自己還是個賤人!
卻還在拼命的琢磨參軍的事情!
飯都吃不下了。李蒼玉一個人躲進書房里,生起了莫名其妙的悶氣來。
他仿佛真的聽到了心底里傳來一個該死的聲音——“我要去參軍!”
為什么?
完全沒有理由!
李蒼玉自己都覺得好笑,參軍有什么好?
除了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當官的機會,仿佛再也沒有別的任何好處!
可是為什么,心底那個聲音,就像是廣袤的叢林對繩索捆縛之下的孤狼,發出的野性的呼喚?
哪怕是捂著耳朵,它也會不停的響起?
為什么聽到這個聲音,自己的聲音會發抖?
身體也在顫抖?
是否靈魂也在發出焦躁不安的戰栗?
就像是狼聞到了血的味道!
“李、光、弼!”李蒼玉深呼吸了一口,咬牙恨道:“這個名字,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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