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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不癡不聾,不作阿家阿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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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末秋初,裴通終于整理好了行裝,陛辭歸藩,裴該親自送出洛陽東門。

  慕容皝時亦在洛陽,乃上奏懇請,說東北方情勢臣最稔熟,希望可以護衛韓王,送其歸藩。

  此前裴該以征高句麗得勝,酬獎功績為由,召慕容皝入京,慕容廆本不愿遣,還是慕容皝自己說:“天子既下詔命,豈可推拒不遵?今北方強者,唯我與拓跋,兒臣請入覲天子,懇請天子授命,允父王去討拓跋,從此統一鮮卑,雄踞大漠。”

  慕容皝乃是慕容廆的次子,卻是嫡長,年方若冠,便已被冊封為遼王世子。此人頗有才略,卻性情多疑,不但猜忌庶兄慕容翰,跟幾個同母兄弟慕容仁、慕容昭等,關系也不怎么好。因而慕容皝常慮世子之位坐不久長,乃希望靠著入洛覲見,得到朝廷撐腰,則諸兄弟或將不敢再覬覦儲君之位了。

  本以為朝覲天子,接受犒賞,拉拉關系,找找靠山,頂多在中原居留半年左右,便可返歸東北去的,誰想慕容皝既至洛陽,即被任命為禮部主客司郎中——看這樣子,短期內是不打算讓他回老家了。

  慕容皝等于是遼藩在朝中的任子,一般情況下,這種身份不過給個散職,留在都內悠游閑居罷了;然而裴該頗為看得起這位原本歷史上的前燕文明帝,直接授意政事堂和吏部,給了他一個實打實的職務。

  慕容皝雖然感激天子的厚遇,卻并不想就此踏實在朝中做官——朝官做得再大有啥用啊?除非我能入政事堂拜相,但且不說藩王世子的身份,光我的年歲,就絕不可能實授三品。他擔心自己久離本部,將會逐漸的與乃父慕容廆,以及父親左右親信生分起來,最終導致兄弟們有機可乘。

  于是刻意奉迎中書右仆射裴詵,然后尋機委婉地道出顧慮,希望裴詵能夠相助自己返歸本部。裴詵笑著安慰他說:“若在國中,兄弟覬覦,即生父亦不能無疑,何如暫離啊?但得天子信重,遼王之位,遲早是卿的——此所以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出外得生也。”

  慕容皝心說這中國的史事么,我也是了解的,你可別蒙我。照你的意思,我慕容部遲早大亂,然后我要等到七老八十再回去收拾殘局?重耳即便能霸,顛沛流離一輩子,他在位才有幾年啊?這種君主,不做也罷…

  然亦無計可施。故而此番裴通之國,慕容皝就提出來了,以自身熟悉東北事務為藉口,請求代天子送韓王前往帶方——只要到了東北地區,再回家就是一邁腿的事兒,到時候天高任鳥飛,朝廷還能強迫我再回來不成么?

  然而奏雖上,天子卻仍不許…

  正如裴詵所說,裴該確實盼著慕容廆死后,諸子爭權,慕容部大亂,到時候才好利用慕容皝,將其部徹底掌控在手中。

  且說裴通去不過兩月余,才剛抵達帶方郡,便有上奏送回都內,說國相王貢乘坐海船時,不慎落水殞難…

  裴該得奏,不禁唏噓,心說王子賜你精明了一輩子,最終還是著了人的道兒啊。

  裴該之所以準許王貢追隨裴通北上,并非如裴詵所說,要先把那“毒士”放諸荒遠,然后再找機會收拾——真若有此心,他大可以密令裴通下手嘛。一則蠻夷之事向來難弄,確實需要王貢之類的人物協助裴通;二則他也希望王貢就此可以逐漸淡出人們的視線,從而落得一個好下場。

  王貢實設謀以害裴丕,雖然并無實證,裴該也自然心中有數。然而他本人是那場事變的受益者,又怎么會因此而痛恨王貢呢?惱怒王貢謀而不告、專斷自為是有的,心傷裴通殞命也是有的,但還到不了因此就想除去王貢的地步。終究裴丕等人跟他只有名義上的親眷關系,比起接觸頻密,從而多少培養出了一些感情來,遠遠不如王貢。

  然而裴該一見裴通上奏,當即明白,王貢絕非偶然落水隕難,其中必有蹊蹺!但此事即便下于有司,下令徹查,估計也不會有啥結果,更不可能直接去問裴通。再者說了,以裴通的性情,未必能為此事,或許是有人挑唆他謀害了王貢,也有可能是朝中那些忌恨王貢者,隨便哪個買的兇,殺的人。

  裴通可是領著連官吏帶兵卒,好幾千人泛海前往東北去的,想往其中塞一兩名刺客,絕不煩難。裴該最懷疑的,乃是裴軫、裴彬,終究他們是裴丕的親兄弟啊,倘若從裴嶷或裴詵處聽聞一言半語,或者自己通過分析查出了殺害裴丕的真兇,乃使人私害王貢,實在情理之中。

  至于其他朝臣,雖惡王貢,但還很少有人與之真正仇不可解的;他們多半希望能夠尋機以國法處置王貢,好就此杜絕對內的密偵之風,未必會私下里下毒手。唯有諸裴,欲為裴丕報仇,但這事兒又不能擺在明面上,便只能為此下策了。

  裴該不禁黯然,心說即便我再如何精明,“難眩以偽”,終究也有被人蒙騙的時候啊。偏偏此事又不便徹查,若恐王貢沉冤不雪,則裴丕又如何啊?倒真應合了佛家的一句話:“自造其因,自食其果。”又如唐代宗所言:“不癡不聾,不作阿家阿翁。”一家之主是如此,一國之主又有什么區別呢?

  該裝聾作啞的時候,也只好裝聾作啞吧…

  于是乃下詔旌表王貢,追增三品,蔭其子嗣,并準韓王所奏,改以勃海人高瞻但任韓王相。

  裴該自我安慰道:王貢雖死,其惡自消,或許還能名垂青史,總比將來某一天身敗名裂要來得幸運些吧。如《列子》語:“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

  江南方面,經過王導等人的反復勸說,司馬睿終于默許了稱帝之事,打算挑個好日子就邁出那最后一步去——雖然心不甘愿,也不好一直跟臣僚們頂著干啊,必致政權分崩離析。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傳來李雄出降,巴氐殄滅的消息,司馬睿聞報大驚,就此收回前命,不管百僚再如何勸說甚至于逼迫,都堅決不肯僭位了。

  再說報至武昌,王敦不禁默然。華勢方熾,挾平定中原之威,發喋血百戰之銳,擊敗蜀中李氏,本也是預料中事,但他沒想到會這么快…原本還計劃著先拱司馬睿登基,則可依諸葛亮故事,承認成國,然后相互策應,共抗華師,一如吳、蜀對魏。

  蜀地山川險要,易守難攻,想當年以劉璋無謀之輩踞守,且更開門揖盜,尚能阻劉備于雒城整整一年,要等荊州兵復東向三巴,兩向夾攻,方始被迫而降。再如鐘會伐蜀,唾手而得漢中,卻仍為姜維阻于劍閣,若非鄧艾偷渡陰平,幾乎前功盡棄。鄧艾之謀,原本就很兇險,非用兵之正道,難道當世還能再出個鄧士載,不但能戰,而且運氣還上佳嗎?

  哦,當世確無鄧艾,但有一個甄隨…

  王處仲只得急召親信商議,說:“前者,我造舟船,練水師,欲憑長江天險,以阻北軍,徐徐待天下形勢有變。然今華人既下巴蜀,乃可如國初故事,順江而下,以謀武昌、建康。彼今精銳不下二十萬,而江南之兵,掃數不過十萬罷了,恐難抵御——卿等何以教我?”

  錢鳳就此提出諫言,說:“臣不敢言必拒華師,但當進言明公,使實沖要之防,以免為敵輕松得趁——此前唯備江北,今須更備巴蜀,則荊襄實為樞紐要害,令弟世將,實不能守也…”

  王廙在諸兄弟中,跟王敦走得比較近,所以王敦才會排擠周訪,而任命他為荊州刺史。但是錢鳳說了,現在不是任人唯親的時候,以王世將的能力,實在難當方面重任啊——此前兩次謀攻漢中,都被楊虎給懟了回來,便是明證。

  王敦的姐夫鄭澹也建議,應當召王廙返回武昌,而更易荊州刺史,同時加強建平的防衛,以備華軍東出三巴。

  王敦便問:“卿等以為,誰可代世將守牧荊州啊?”

  沈充答道:“譙王可也。”

  譙王司馬承時任襄陽太守,其實此人的能力也很一般,但比起軍政兩道都徹底短板的王廙來,哪怕世傳不足六尺的晏嬰都是巨人了,且其勇于任事,更非王廙可比。

  沈充建議以司馬承為荊州刺史,而讓甘卓、桓羆輔佐司馬承,同時下令湘州刺史應詹招募蠻兵,隨時做好北援荊州的準備。

  王敦聞言,捻須沉吟不語。錢鳳察知其意,乃擺手道:“譙王并非合適的人選,不可任。”

  關鍵司馬承是司馬家人,不是王家人,他跟王敦更象是盟友關系——暫時合作以扶江南半壁而御北人也。王敦顧慮到荊州刺史權重,一旦被司馬家人得之,那么首先得利的將是建康城內的司馬睿,而不是自己或者王家了。

  因此錢鳳就推薦王敦之兄王含出任荊州刺史。王含曾任廬江太守,后來司馬鄴用裴該之言,收回了廬江郡,改屬兗州,王含即返回建康,于司馬睿稱晉王后,被任命為都督揚州江西諸軍事,駐在柴桑。這人的能力吧,也就那么一回事兒,不過總比王廙要來得強些吧。

  王敦允可此議,但問:“阿兄若西,柴桑誰守?”

  柴桑位于江、荊兩州的交界處,亦憑江而守,地理位置之重要,于中游僅次于武昌。

  鄭澹毛遂自薦道:“吾愿為明公守…”眼角一瞥,貌似其他人對此都不怎么感興趣,于是及時改口:“愿輔公子以守之。”

  所謂“公子”,就是指的王應——王應本為王含之子,王敦無嗣,乃收其為養子。

  王敦不禁嘆息道:“我瑯琊王氏,如茂弘一般學問精深者不少,然能披甲執戈,為國家御寇者,罕矣…”除了本人,就沒有一個能打的!

  哦,原本還有個王澄王平子,勉強湊合,可惜被我給沉了江了…

  乃準鄭澹之言,命其佐王應而守柴桑。沈充復進言,以恐華軍巢湖水師出濡須口,請實蕪湖之防——“望明公授臣樓船兩艘,蒙沖、斗艦三四十,臣為明公守蕪湖,若華舟出濡須水而東,請為明公阻之十日,以待明公將大軍來,夾擊摧破之。

  “華人欲與我爭雄于江上,必造舟師,或出三巴,或出巢湖。其主力必渡江直指建康,有鄧伯山守備石頭,明公復破其巢湖舟師,東下橫江,則必不能渡,強渡則斃。若復有舟船出三巴而向荊襄,則唯令兄處弘(王含)牽絆之,明公待平東寇后復西,亦不難取勝也。”

  王敦點頭道:“士居所言有理,實乃萬全之策——即與卿舟船,往鎮蕪湖,務必堅守,以待我來。”

  江南方面的人事調動,很快便傳入了洛陽——王貢雖然死了,他那一整套諜報網絡并未因此廢置——恰逢陶侃奉詔歸來,裴該便與之商議、品評。

  裴該首先就笑著說:“江南其無人乎?王處仲雖罷王世將,亦多用自家親眷。”

  陶侃搖搖頭,說:“甘季思(甘卓)、應懷遠(應詹)、鄧伯山,乃至沈士居,皆可寄方面之任,其才雖不能與我朝諸將相比類,憑險操舟而守,亦未必下人,奈何王氏唯信其親,豈肯授權柄于他人啊?”

  想當初自己和周訪就是遭到王敦的排擠,才被趕到北邊兒來的,實為因禍得福——陶侃心說我若還在江東,估計最高不過如甘卓一般,去給王含、王應之流貨色打下手罷了。

  裴該又問陶侃:“王處仲既命實建平之守,西舟難以遽下——尚須于三巴造船否?”終究建康空虛,咱們的主攻目標肯定放在東線,西線是否有增援,貌似并不重要了吧。

  陶侃回答說:“仍須于三巴造船,一則可牽制荊州兵馬,不使東援,二則——建平至秭歸,峽窄流湍,易下難上,我若以大舟船東向,豈是容易遏阻的?即取建康,司馬睿俯首,倘若荊、江兩州不定,王處仲亦必不肯降,恐怕戰事遷延不決。”

  裴該三問:“今使卿往巢湖,統領水師,未知對敵王處仲,可有勝算么?”

  陶侃聞言猶豫了一下,方才緩緩回答道:“臣當先往,覘其形勢,再奏陛下…”看其表情,貌似并沒太大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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