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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姓雖有異,其實一國

  裴該離開祖家軍營,返歸洛陽西門,裴嶷等人聞訊,趕緊迎將出來。裴該此際心情大好,便笑問群僚:“我不在時,卿等商議何事啊?”

  你們是在幫忙裴詵草擬辭表呢,還是在研究一旦我去而不返,要怎么解決危機呢?

  裴嶷不便作答,轉望向裴詵示意,裴詵急前兩步,回復道:“辭表已然擬就,候明公歸來審閱。”誰想甄隨口快,直截了當地就說:“我等在商量國號咧!”

  話說裴該不從諫言,強要孤身前往祖氏營中,裴嶷等人對此自不能不急謀應對之策,只是開這種小會,當然不會讓甄隨等大老粗參與了。等到甄隨過來傳達剛得到的快馬稟報,說祖驃騎恭送大司馬出營,大司馬即將回返,大家伙兒這才舒了一口氣,也不知道誰起了個頭,就開始研究新王朝定何號為佳的問題了。

  甄隨道:“大都督既然姓裴,則國號自當為裴,何須商議啊?”

  裴詵笑道:“自古豈有以本姓為國號者?甄將軍這是玩笑了。”總不能直言這是不學無術的胡話吧…

  裴該心說以本姓為國號么,其實是有的——南朝之陳即是罕有的例子,只不過你們不可能知道罷了。于是微微一笑,屈膝在正座坐下,說:“此事不當議論。”終究我還沒有接受天子的禪讓之詔呢,就急急忙慌商議新朝之號,實在有點兒不大妥當啊。

  王貢卻說:“在座唯我等數人而已,說說料亦無妨…”主要是這幾位的心在嗓子眼兒里懸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放松下來,多少有些樂而忘形了,才會起意研究這個問題。

  再者說了,國號之事重大,理論上是要行臺將吏開大會商討的,若能趁著人少的機會就先定下來,那建議者必然流芳青史啊。

  裴詵見裴該并未及時駁斥王貢之言,就大著膽子說:“惜乎,明公未曾先受王爵,建社稷…”

  絕大多數王朝之號,都是沿襲的先前封爵之號,比方說秦為周爵,漢為楚爵(西楚霸王項羽封劉邦為漢王),魏為漢爵,晉為魏爵,就連石勒僭稱趙天王,也是從胡漢朝的趙公升上來的。而且裴該還知道,陳霸先雖然姓與號重,他也是先被梁朝封了陳公、陳王,原則上亦屬沿襲封爵之號。

  所以說,倘若裴該已被晉室受封為王,或者制度外的國公,則直接沿襲封國之號,就最順理成章了,完全不必動腦筋嘛。

  但在季漢以來傳統的篡位途徑有所缺失的前提下,國號問題就必須得仔細斟酌了。裴嶷等人因此商量,裴該于晉為鉅鹿郡公,鉅鹿在戰國時屬趙地,原本建號為“趙”是比較合適的。但偏偏這個字眼兒石勒先占用了…同時代而出兩個不同源的趙,估計也只有原本歷史上石勒這個大老粗才干得出來吧(雖說裴嶷等人不可能知道)。

  那么裴該祖籍在河東郡,河東于戰國時屬魏地,建號為“魏”本來也是一個備選。可惜五十年前即有一魏,再重名同樣不合適——除非裴該改姓為曹…但曹魏又不象兩漢似的是個大一統王朝,聲威不著,裴該真沒必要學劉淵啊。

  再往前推到春秋時代,河東屬于晉地…但沒可能新建王朝仍然以“晉”為號吧?

  那么算來算去,就只有“秦”了——裴該總統關西,所據正是戰國時代的秦地,且歲前之讖亦有“秦當雄”之語。

  裴詵就說:“臣意當建國號為秦,奈何叔父不允…”轉頭望向裴嶷,裴嶷乃解釋道:“秦之暴名,千古之下,人亦不免余恨,明公豈可踵跡于后啊?且俱受統,不當重復。”

  曹氏稱“魏”,司馬氏稱“晉”,是因為這兩個字眼從前都沒有做過王朝之號,而只是諸侯之號罷了。雖說秦朝在劉歆的體系中被稱為“閏統”,不算正統,但好歹也是一“統”不是么?哪有前后兩個統一王朝重名的道理啊?

  ——裴嶷這話說得早了。在原本歷史上,南朝固然避免了重復,北方諸王朝和割據勢力,多數是游牧民族所建立的,人還真不在乎重復——乃有北魏、北周,乃至前后秦、胡夏等先后出現。倘若延后一二百年,估計裴文冀不會覺得這是個問題。

  王貢也是傾向于“秦”的——那則“秦當雄”的讖言,不就是他生造出來的嗎?于是反詰裴嶷道:“秦奮六世之余烈,兼并天下,再造中國,始皇功業之偉,又豈是一個‘暴’字所可概括的?秦之暴,多因二世之愚及趙高亂政,若因一二殘主、奸臣,便下考語,恐怕連漢也不得享譽了。

  “況且,裴氏本出嬴姓,與始皇同源,則以貢看來,正不必避復。”

  裴姓其實來源很雜,具體到聞喜之裴,向來尊蘋陵為其祖源。且說秦桓公有子,初封于北徵,后去秦入晉,受封于蘋,傳六世即為蘋陵,轉封于解(當時用字是上非下邑),遂指地為氏,成為裴氏始祖。

  所以說了,劉備和劉淵都自稱是劉姓子孫——其中劉備乃西漢中山靖王之后,跟東漢皇室已極疏遠,劉淵則純屬冒姓——故此建號為“漢”;那么裴氏與始皇一系亦出同源,為什么就不能循例建號為“秦”呢?

  對于王貢之言,裴嶷卻只是搖頭。裴該便問:“然若不能名‘秦’,叔父又作何想啊?”裴嶷拱手道:“不如名之為‘唐’。”

  隨即解釋,帝堯都于唐地,即今平陽縣,故此有“唐堯”之名;其后周武王滅唐而封其子叔虞為唐侯,又改稱晉侯,都于絳,即今絳縣。平陽和絳如今雖屬平陽郡,然于秦、漢之際,實屬于大河東的一部分;況且絳邑又與聞喜相鄰,故此可建國號為“唐”也。

  裴該心說“唐”這個名號聽著倒也威風啊,可惜自己不可能做唐太宗…只是對此,他心中別有計較,當即笑道:“卿等所言,各有其理,吾記下了,容再斟酌。”當然不可能這就把新國號給定下來,一旦泄露出去,你一邊兒上辭表,一邊兒就定國號,吃相未免太難看了吧——即便沒幾個人會把那辭表當真。

  既然天子已下禪讓之詔,那么清理尚書省就不再是急務了——反正一朝天子一朝臣,遲早是要改組的——但裴嶷仍建議先下和濟入獄。

  這一方面是示天下人以誠——我率兵歸洛是向中朝官僚們問罪,為了解決從兄的疑案,倘若因為天子起意禪讓,就把本愿給扔了,豈非可笑復可鄙么?另方面也可安定人心,表示大司馬只罪和濟一人,其余幾位尚書或可繼續留任——當然啦,留任多久且另說。

  汝南和氏也算是二流世家,然而家系不繁,于亂世中多數罹難,導致其勢日蹙,如今的和濟,基本上就是荀氏的一條狗而已——還是條不怎么好用的狗。那么嚴懲和氏,既可以敲打荀氏,又不至于引發朝野間太大的動蕩——況且聽祖納前日所言,也是打算把和濟推出來當替罪羊的。

  只是華恒既已圓滿完成了裴詵托付之事,乃不肯再審和濟,只得命之以廷尉。廷尉之職在秦漢本為九卿之一,掌天下刑獄,但東漢后其權柄漸為尚書省所竊奪,不僅形如尚書省外派機構,而且相關重大案件,廷尉還須與尚書共同審理。

  裴丕之死,自然算是重大案件了,而且要審訊的還是一位尚書,則省內自當命人協理。這一重任,最終就交到了裴嶷的頭上——既捕和濟,裴該遂奏請補裴文冀為尚書。

  裴嶷并未苛待和濟,給他準備了清潔的囚室,每天好酒好菜供應著,只是偶爾交付紙筆,請他回答幾個問題罷了。因為不著急審——反正也不會得出什么明確的結果來,只待禪讓之事塵埃落定,到時候還不是我說啥就是啥么?

  然而和濟雖無能,卻也沒傻到家,自忖必死,茶飯不思,每日唯向隅哀哭而已。

  此乃后話,至于裴該,既上辭表,隨即便跑去探望老朋友卞壸卞望之。卞壸前日被從西門堵了回來,一時氣結乃致昏厥,終究不算什么大事兒,休息兩天,病情也便緩和了。只是從前不知洛中竟生此變,等到聽聞后,這顆心就再也落不下來啦,每日必使家奴往市上打探,好向他通報最新的情況。這一日家奴來報,說天子下了禪讓之詔,卞壸不禁大驚失色。

  正在彷徨無措之際,忽報大司馬來,急命二子卞眕、卞盱攙扶著自己,前往府門前迎接。裴該一下車便趨前扶住卞壸,情真意切地說道:“卞君,數歲不見,白發竟生——該實在是想念卞君至深啊!”

  雖說人心厭晉,裴該又已掌控了足夠的權勢,但若想邁出那最后一步,肯定多多少少也會遭逢些阻力的——即便武王伐紂,自詡順天應人,不還有倆遠來寄食的老頭兒叩馬而諫嗎?殘破之家亦有孝子,動亂之邦亦有忠臣,這是避免不了的。只是對于螳螂當車之輩,裴該多半并不在意,他所擔心的唯有三人而已。

  那就是——祖逖、卞壸和陶侃。

  主要這三人與自己共事多年,自然而生出感情來,若因自己踐祚而導致親友反目成仇,實在是歷史的悲劇,也是個人的遺憾啊。于祖逖,一要挾之以勢,二須動之以情,最主要的,是不要攔擋祖士稚成其預定功業之路;于陶侃,則主要誘之以利——不過暫時還不敢把天子禪讓之事通傳給陶士行,按照裴嶷的建議,要等其率軍來合后,再當面勸說。

  萬一訊息傳達不到位,陶士行一怒之下,于途中便直接反了,那可怎么辦呢?關中軍若因此而亂,說不定祖家將吏還會慫恿祖逖背棄前盟…

  唯有卞壸,是只能動之以情的。因為卞望之不象祖士稚,身上沒有那么沉重的包袱,大不了全家殉國殞難罷了——在原本歷史上,他父子三人就是一起殉了東晉朝的。祖逖則必須為其部屬、軍卒,乃至親黨考慮,所以才能挾之以勢。

  而且祖逖曾有“當相避于中原”之語,陶侃亦有“夢生八翼”之傳言,起碼于晉朝,他們都不能算是毫無二致的鐵桿忠臣。卞望之就不同了,歷朝歷代,他可一直是忠臣的典范哪,未必易說啊。

  故此裴該才要急著來見卞壸,在受禪之前,先動這位老友之心——若已受禪,則毫無轉圜的余地了。

  且說卞壸將裴該迎入內室,分賓主落座后,先說:“吾方染疴,不能正襟而坐,還望大司馬海涵。”其位卑于裴該,所以就理論上而言,倚靠憑幾,斜著身子,且伸一足而坐,是很不禮貌的,所以要先道歉。

  裴該心說祖逖一見面叫我“大司馬”,你也是這樣…急忙擺手笑道:“卞君既病,可即于榻上安養,何必正坐?國家方寄望于卞君,還當保重貴體啊。”

  卞壸嘆息一聲,反問道:“大司馬所云,是何國家?”

  裴該聞言愣了一下,隨即拱手說道:“三皇肇基,五帝承業,夏殷周以來,姓雖有異,其實一國。”

  卞壸倒沒料到得著這么一句回答,不禁愕然,于是又問:“既然姓氏有異,怎能說其實一國啊?”

  裴該笑一笑:“我與卞君姓氏有異,然而定交于徐方,戮力于國事,妻子可托,等若親眷,難道不能算是一家么?既為一家,又焉有他國啊?”

  卞望之聞言,不禁鼻孔出氣,“哧”了一聲,說:“固知大司馬能言,指黑道白,指鹿為馬,我自然是望塵莫及的。”

  裴該正色道:“卞君,若非一國,則湯叛夏、武王叛殷,魏文叛漢而晉武叛魏,我等已為亡國之奴久矣。唯其黃帝苗裔,始終一國,所變者不過君主之姓氏耳,千年傳承,才終不滅!”隨即笑一笑:“譬如一族之中,各房迭為尊長,而族終不替也。”

  卞壸雙眉一豎,質問道:“大司馬自比商湯、周武么?為何不自比新莽和劉淵哪?!”

  裴該回答道:“卞君熟讀史書,當知王莽初篡之時,天人不厭,然其為政荒亂,刻剝百姓,遂有呂母起于海曲。至于劉淵,彼雖假托劉姓,所行卻是匈奴之法,軍過殘躪,則自非與我等一國了。”

  卞壸反問道:“匈奴不也是夏后氏之苗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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