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彝在辭別郭殷、續咸之后,便即縱馬馳歸,數日后,于黃河岸邊與劉曜相見。劉曜問他并州情況如何,羊容叔假裝捶胸頓足,扯謊道:
“是天不佑皇漢也,我竟去遲了一步…聽聞石虎方敗于平陽,復遣使晉陽,向續孝宗索取糧秣、物資,孝宗不能與,乃與郭殷合謀,殺晁贊、劉虎而據晉陽、陽曲二城,叛趙歸晉。我即往見,申以雍王之命,使其交出二城來,可免為石虎反師所奪。
“奈何續、郭二人堅不肯從,反欲殺我…復因大王之威,許諾可將境內國人…也即諸胡,歸于大王,免彼等為石虎內應。我故先期來稟報大王…”
其實原本還商量著把府庫所藏財物——糧食不多了,不能給,金銀絹帛倒無所謂——搜集十車,以賂劉曜,但是羊彝說,這東西暫且先留下吧,我當急急馳歸以阻劉曜,車行緩慢,就怕跟不上啊。
他是在琢磨,這些財寶,劉曜必然是瞧不上眼的,劉曜本就從漢宮中帶出來不少財物,可惜饑不能食,寒不足衣,還不如幾石谷子,或者幾匹麻布來得實惠,又怎可能在意晉陽供輸之財啊?說不定我倒有機會自己貪墨了,以為將來之需…
再說劉曜聞報,倒是也不懊惱——其實他原本就沒有偷襲太原郡,并且牢牢占據的信心——只是問羊彝:“則在卿看來,今晉陽、陽曲既叛,可能趁亂攻取否?”
羊彝搖頭道:“不可。石虎得報,必然急歸,則晉陽一戰,不管勝負如何,恐怕都非皇漢所可覬覦也。以臣之意,大王應當趁機于呂梁以西,搜擄胡部、散民,以歸美稷,充實戶口,留臣在甌脫之地,觀其勝敗。倘若石虎復奪晉陽,還則罷了,若其不能克,必然飏去,則可向續咸等討要所許諾的諸胡。”
臺產在旁邊建議說:“我意石虎若聞報,必急晉陽之失,又輕續咸之能,或將親率輕騎折返,大王乃可趁勢掩襲之,若能攻殺石虎,大報昔日之仇。且我既殺石虎,兵迫晉陽,續咸必恐,即便不開城來降,所許財貨,也必更多。”
羊彝急忙擺手道:“此計懸危,大王慎勿用也!續咸等既叛趙,豈有不遣使南下,知會晉人之理啊?晉人方于平陽郡內擊敗石虎,則石虎既歸,必然踵跡而追至。若其來緩還則罷了,若其來疾,大王率部深入太原,豈非自投羅網不成么?!”
臺產辯駁道:“石虎雖敗,卻不遽歸太原,而要再向續咸索糧,可見軍未大潰,尚有一戰之力。即其北上謀復晉陽,于前線也必然嚴密布置,晉人豈有速來之理啊?大王東向以迫之,可收漁翁之利,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倘若專務謹慎,不如久居美稷,又何必來此呢?”
兩人當即就在劉曜面前吵起來了,此前表面上的和睦徹底撕裂,都各自心想:“此獠大是可惡,我必除之!”劉曜聽了半天,最終一擺手,阻止二人爭吵,說:“卿等所言,各有其理。然而我既來此,若不能嘗試大得其利,誠恐將來再無立錐之地了——必向晉陽!”
羊彝當即拜倒在地,扯著劉曜的衣襟苦諫。劉曜撫慰他說:“容叔之言,老成之論,奈何用兵不可專策萬全,實有不得不為之勢。卿勿再言,卿之忠悃,我必不負。”然后一扯衣襟,擺脫羊彝,自出帳去與劉路孤商議進兵之事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劉路孤對于繼續進兵卻并沒有什么興趣,只是反復問:“劉虎果然已遇害了么?”面上表情貌似哀傷,卻難掩心中竊喜。
因為劉路孤此番南下,本來就是被“女國使”逼迫而來的,他在肆盧川自在放牧,當一部之酋長,根本就沒有擴張領土、興盛部眾的野心。而且即便有野心也不成啊,北有拓跋,如今南面又來了屠各,哪兒有自己伸腿的地方?
在他想來,既然晉陽、陽曲背趙投晉,那是肯定要遣使北上去跟“女國使”打招呼的,拓跋鮮卑名義上還是晉朝之臣,即便實際上,也可以算是鐵桿兒盟友,既然并州已然屬晉,又怎會命自家繼續挺進,前去侵擾啊?真是蒼天庇佑,我正好趁這個機會撤兵算了。
劉曜反復勸說,劉路孤只是不聽,堅持要退。最終劉曜無奈之下,只得命羊彝、臺產率部于呂梁山與黃河之間搜捕游散的胡部,自選精銳騎兵三千,逾山而東,嘗試去掩襲石虎。然后,雙方就順利地在晉陽城下碰了面。
石虎在晉陽城南下寨,用尹農之言,分兵四出,以劫掠百姓,搜集糧秣。數日后,其一部羯騎正遇胡漢兵,以寡敵眾,頃刻間便被趕散。敗兵歸報石虎,石虎不禁勃然大怒道:“真是虎落平陽,竟連劉曜也敢來欺我!”
于是聚集部眾,直接迎將上去,雙方即在平原上展開對決。本來羯人久居中原,多數轉為農耕,并不擅長騎射,石虎這回帶來的騎兵,多由匈奴、雜胡所組成,戰斗力并不甚高——軍中精騎,原從郭太,大半在平陽城下丟光了;而以屠各、匈奴為主體的胡漢騎兵,卻縱橫疆場十數年,乃是天下勁旅,勝負本當毫無懸念才是。
只是國破家亡之后,被迫徙至所謂祖宗所居、王庭所在的美稷,地方有限,水草不豐,即便昔日良驥,也多數掉了膘,馬猶如此,況乎人呢?胡軍多半無戰意,況且此來只為劫掠,誰能想到要對捍石虎這頭猛獸啊?!
因此戰不移時,胡軍便即大敗,四散而逃。石虎滿肚子的怒火無從發泄,猶自不肯罷休,親自提矛策馬,直追劉曜大纛,幾乎趕得劉永明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好在猛將平先脫出身來,手挺丈六的大戟,讓過劉曜,當面攔住了石虎。石虎問都不問,便是一矛捅去,卻被平先以戟頭架住,奮力一擰,石虎“哎呀”一聲,長矛幾乎脫手。
這也是他太過輕敵了,根本未將胡兵胡將放在眼中,誰想一招不慎,險些出丑。急忙收回矛來,凝定精神,與平先馬打盤旋,惡戰起來。足足十多個回合,竟然不分勝負。
然而胡軍已潰,平先終究不敢戀戰,就中賣個破綻,撥轉馬頭,便急追劉曜而去。石虎趕了一程,見不易追及,便即大叫道:“胡將何名,可肯通報否?”
“皇漢雍王駕前,小校平先是也!”
其實平先如今早就被冊拜為重號將軍啦,胡漢幾乎覆沒,將吏十停里折了九停,剩下那一成,又豈有不厚加賞賜,并且濫竽充數的道理啊?但他故意要報名說“小校平先”,那意思,連一小校都戰不下,石虎你羞是不羞?!
石虎倒是早聞平先之名,于是再叫:“汝甚豪勇,難道仍然只是小校不成么?若肯降我,即授汝為五品將軍!”
平先心說我都四品了,還在乎你五品之誘嗎?再者說了,你若真心實意招攬我,怎么也該稱一聲“卿”,甚至于直接叫“君”也不過分啊,竟然還“汝”來“汝”去的,如此蠻橫無禮之輩,誰肯服汝?!頭也不回,便即策馬飏去。
石虎追殺一陣后,便即收兵而回。此番雖然戰勝,士卒折損也不在少,而且就沒能搶到多少輜重——因為劉曜以呂梁山為前進基地,率輕騎前來搜尋石虎,本身也就只帶著十天左右的口糧,以及少量換馬而已。事后計點所獲,不過糧谷數十斛、戰馬百余匹,對于石虎來說,其實是樁折本的買賣。
復歸晉陽城下,而榆次方面的援兵也趕到了,卻僅有一千多老弱疲卒而已。石虎問其將:“榆次府庫中,尚有多少存糧?何不一并帶來?”那將苦著臉回復道:“前數日晉陽遣使來,將縣庫搜羅一空,即便末將此番應命前來,都是臨時向城內大戶商借的口糧…”
石虎不禁暴怒,便命榆次兵去攻打晉陽城。
榆次縣派來的,本來就是些本地戍卒,裝備度和訓練度都很差,而且半數從來都沒有上過戰場,況且遠來疲憊,而石虎惱恨之下,竟然連歇都不讓他們歇,連飯都不讓他們吃,就先驅趕上戰場去了。結果城上兩輪箭過,榆次兵便即大潰,就連其將都背后中箭,死在了城壕之前。
石虎原本是打算讓這些廢物兵丁去吸引城上注意力,好讓尹農率本部兵馬從后跟上的。誰想到尹農所部距離城壕還有一箭多地呢,前面就幾乎找不到一個榆次兵了…他乃不敢冒進,只得悻悻然歸報石虎。
石虎無計可施,不住頓足道:“如此看來,唯有命張貉等率主力北上,方可復收晉陽…但望彼等在九澤附近,已然籌集了足夠的糧秣。”即遣快馬南下,去訪張貉。
短短兩日之后,快馬卻帶回來一個驚天噩耗——晉人已入并州矣!
這傳令的信使本是沿著汾水南下,前往最近的大陵縣,在縣內就聽聞了一些小道消息,還不敢確認,便又疾馳而至平陶。麻秋迎入,備悉告知南方之事,并且說我剛得到張將軍從中陽傳來的將令,要諸部會聚中陽,以防晉人深入…
信使便將石虎之命告訴麻秋,要他轉報張貉,然后連夜策馬而北,歸報石虎。石虎這一驚非同小可,當即破口大罵:“張熊竟然守不住山口之隘,何其的無能!”尹農說咱們不能再跟晉陽城下耽擱了,必須即刻南下,聚集部伍,才有望與晉人再決生死——“若大王不在軍中,諸部離散,必為晉人各個擊破!”
石虎心不甘,情不愿地,只得放棄晉陽,兼程南歸。其實這時候晉陽城里涌入了大量人口,糧秣不足,都快要斷頓了,城中胡人多次騷亂,都被郭氏家丁好不容易才彈壓了下去,所殺各部胡人達到四五百之多。倘若城外不是石虎,而是劉曜,說不定就連那些“趙人”大戶都想要干脆開城迎降得了…但石虎兇名素著,加上此番又是自趙家叛離的,則大家伙兒猜測以石虎的脾氣,估計就算降了也難得幸免。
左右都是死,那還不如有尊嚴的餓死呢…況且大戶人家多少還有些私藏的糧食,總會比平頭百姓晚死幾天吧。
由此才僥幸守住了晉陽城,一見趙旗飏去,城內不禁是歡聲雷動。郭殷急忙遣人出城探查,在得知石虎確實已經退去后,趕緊傳信陽曲城,以及城外自家莊院,讓先搬運些糧食來救急。
石虎傳令,大軍匯聚于平陶和隰城,準備與晉人決戰。然而連等了整整四天,晉軍主力已然俱入太原,不但守住了介休、鄔縣,甚至北宮純還趁著張貉自中陽城內退去的機會,輕松攻取了中陽,石虎卻始終等不到郭氏兄弟的消息。
原來郭氏兄弟在中都,終于得其家親信部曲逾山而來,稟報了消息,說大爺已經找到啦,他打算潛過晉人的哨戒,翻山前往上黨,復經上黨返歸襄國,去先告石虎一狀。二郭方感欣慰,就接到了石虎的將令。
郭權道:“由此令看來,石虎實未能復奪晉陽,則憑此數萬殘兵,糧秣不足,后援無繼,可能與晉人野戰否?即望守城,平陶、隰縣等府庫俱空,城池不廣,又如何守得啊?況乎晉人既擅守城,想來于攻城之事,亦必稔熟…”
郭榮蹙眉道:“賢弟之意,太原已不可守了么?”
郭權苦笑道:“石虎剛愎而輕脫,事既至此,罪在其身。太原是否能守,弟實不敢妄言,但恐我兄弟西去與之合兵,逢彼盛怒之下,又將無端責罰我等…昔日鞭痕,猶在脊背,難道阿兄還想再受此等屈辱不成么?!”
郭榮一拍大腿,說罷了罷了,賢弟所言有理,我等不如退去吧——“倘若天王責問起來,便說軍中糧盡,無奈而西向就谷于冀州!”于是當即斬殺石虎遣來傳令的使者,假裝我們啥命令都沒接到,然后集合兵馬,即自中都以東,沿小路遁入了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