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虎兵敗逃躥,直至平陽和西河之間的山地,這才安營扎寨,略略歇足。
他和諸將吏商議——有朱軌被斬的前車之鑒,將吏們多不敢妄言,雖云商議,其實都是石虎一個人在發表意見——說:“此番為朱軌等所累,一時難克平陽,然我軍亦不可遽然退返晉陽去。倘若晉人銜尾而追,突破山嶺,入于平原,則并州危矣!
“是故,我當駐兵于此,加固晉人前日所建堡壘,倚山立陣,以塞晉寇北上之路。”
他這番話倒也并非無理,但問題是如今士氣低迷,糧秣也不充足——儲藏在高梁的糧谷,被陳安一把火給燒了,就連那十多萬的牛羊也多數跑散——則若繼續懸軍于外,實在難以久持啊。王續因此就小心翼翼地提出來:“末吏請求北歸晉陽,催促糧秣輸運,以供軍需。”
其實王續是想趁機撒丫子落跑,他既不想再跟者石虎打無把握之仗,又怕某天一個不慎,步了朱軌的后塵。固然他和張群二人屬于程遐一黨,平素與朱軌并不和睦,但終究份屬同僚啊,難免有兔死狐悲之嘆。
石虎倒是沒瞧出來這家伙的花花腸子,當即首肯,并且關照說:“還需命續孝宗再于晉陽、西河兩郡征募士卒,源源不斷來我軍中效力。”王續拱手道:“請太尉交付公文,以便呈遞于續使君。”
石虎即命書記寫就公文,交給王續,王續真是惶惶若漏網之魚,急忙率十幾名護兵,騎快馬出了大營,直到翻過山路,踏入西河地界,這才終于大大地舒了一口氣。
軍情緊急,不敢怠慢,晝夜兼程,策馬而行,短短三日后便即抵達晉陽。他入城后先去拜會參軍晁贊,然后才與晁贊一起來見續咸。
晁贊乃是石虎的心腹,受命留守晉陽。并州刺史續咸終究是個文官,根本不懂打仗,因而在石虎出師前,他便懇請留將鎮守,以防拓跋鮮卑再來侵擾,或者境內鬧什么盜賊。石虎即命親信參軍晁贊留守晉陽,統籌后方軍事,同時讓劉虎率本部屯扎在陽曲城中,作為晉陽的北方屏障。
且說續咸接過石虎的公文,一目十行地看了,不禁愁眉不展。隨即也不去搭理王續,卻轉向晁贊,苦著臉道:“晁君,州內之事,君亦深知,哪里還有余糧和余兵可發啊?”
他名為并州刺史,其實只能管得到太原、西河兩郡,以及半個新興郡而已;東面的上黨、樂平,因為道路遙遠、交通不便,基本上由上黨太守支屈六一個人說了算,北部的雁門郡則為拓跋鮮卑所據。
晉初的并州,因為長期處于三國爭亂的大后方,且自曹操收服南匈奴以來,便即少遭兵燹,至于拓跋等鮮卑部雖然崛起,初亦未能深入,長期的和平狀態使得州內阡陌縱橫、戶口繁盛。晉武帝太康年間統計天下戶口,并州戶口竟達六萬有余,按照一戶五口的普遍狀況計算,則有居民三十萬。
要知道當時天下之中的河南尹,戶口不過十一萬,平陽、河東,各四萬余而已。況且晉初隱戶很多,真實數字起碼要翻四到五成,而并州境內更多羯、胡雜居,則其真實人口,估算不下于六十萬之多!
可惜此后天災人禍不斷,并州刺史司馬騰更因外為胡漢所逼,內受饑饉之苦,率領十數萬人“就谷冀州”,變成了“乞活”。直到光熙元年,劉琨出任并州刺史,他招募而得千余人,一路轉戰來到晉陽,篳路藍縷、披荊斬棘,花費數年之功,才終于使得整個并州重新穩定下來。固然劉越石私心太重,又統馭為短,但他于鎮定地方、安撫百姓、發展生產,還是頗有才能和建樹的。
劉琨統治下的并州,雖然失去了北方的雁門郡和半個新興郡——割讓…哦不,冊封給拓跋鮮卑了——余土仍能聚集起從前近半的人口,勝兵不下五萬。只可惜一朝喪敗,晉土俱落羯手,而且石虎攻取太原等郡,見村屠村,見城屠城,所過殘破,并州又再淪為人間地獄…
石生鎮守并州的時候,與刺史續咸相約要安撫百姓、發展生產,重新恢復并州全盛時的局面——起碼也得趕上劉琨當年吧,否則怎么跟日益強大的關中—河東勢力相拮抗呢?然而工作才剛稍有起色,“女公子”便即黯然退場,石虎這個殺人魔王又回來了。
石虎初至,便即調動兵馬,于九原附近大敗拓跋郁律。續咸聞報還挺高興,南方晉人也已退守平陽,如今于北方再重創鮮卑,并州少說又能安穩個半年時光了吧?今年風雨調順,秋后多半豐收,不但供應境內所駐數萬大軍綽綽有余,說不定還能供輸上黨,則以石趙而論,天下之賢牧,舍我其誰啊?
誰想到美夢還沒做完,石虎便即撞上門來,說我要先發制人,南下伐晉,孝宗你趕緊幫忙準備吧。續咸苦苦相勸,說秋糧未收,府庫空虛,無可遠征。石虎笑笑:“我新繳獲鮮卑牛羊十數萬,與其縱放境內吃草,不如驅之南下,充為軍糧。”
續咸算了一下,說那倒也好…既然如此,太尉還要我準備什么哪?石虎道:“我今兵力不足,卿可頒令,即于領內大征兵役!”
一句話,就把續咸好不容易穩住的人心給攪亂了,而且征兵不得,羯兵干脆四鄉搜捕,不但驅走青壯上萬,徹底耽擱了耕作,而且受其破壞最嚴重的,恰好是續咸花費最大功夫管理、統治的晉陽附近膏腴之地…長年辛苦,就此一朝而化為泡影。
續孝宗當時連掛冠而去的心都起過,只可惜不敢…他本上黨名儒,倘若真是硬骨頭,也不會輕易投羯啦。因此只能在石虎的淫威下瑟瑟發抖,每日向天默禱,希望太尉此番南下,旗開得勝,然后趕緊把晉陽的青壯再給我還回來…其后聽聞,石虎在山口驅趕農夫、勞役上陣,鋪尸填壕,以薄晉壘,續咸又是惱怒,復感悲愴,一個人躲在被窩兒里連哭了好幾天。
然后這會兒晁贊、王續二人持著石虎的公文來到,要他再籌糧秣,再發兵員,續咸也就只能跟晁贊叫苦:“哪里還有余糧和余兵可用啊?”
目前太原郡內是什么情況,晁贊自然也是清楚的,但他不可能附和續咸,否則難免惹禍上身,要跟續孝宗一起費腦筋去解決這個幾乎是不可解的問題。因此只是對續咸說:“此乃使君之務,我實不便置喙…”話一出口,他也覺得自己太不夠朋友,于是略略轉折,試探著問道:“我料拓跋既敗,今秋或不敢再來,不如請劉將軍(劉虎)率部南下,增援石太尉?”
續咸聞言,略略一愣,這才想起來,忙問:“未知太尉今在何處,已收取了平陽否?”
關于前線戰況,石虎在公文中只字未提。王續當然不敢隱瞞晁贊,但晁贊卻關照他,千萬別跟續使君說實話,別把老先生嚇著…
因而聽續咸問起,王續便道:“太尉方破堯祠…”這話其實沒錯,趙軍確曾一度攻入過堯祠——“然而尚未克陷平陽。晉人似有增兵之勢,是故命我歸來,更求糧秣、兵員。”謊也不能扯得太大,若說已克平陽,那你再要糧食就毫無理由啊,理論上連帶去的牛羊都還沒吃光呢,即便平陽府庫中空可羅雀,那也沒有再朝晉陽伸手的道理吧。
續咸“哦”了一聲,似信非信。隨便不再理會王續,而又轉向晁贊,壓低聲音說道:“提起陽曲劉將軍,我方得信,彼似乎有叛反自立之意,不可不防啊…”
續孝宗說了,劉虎自歸投以來,先是石虎,繼而石生,如今又是石虎,經常關照他,要他秘密派人前往肆盧川,煽動舊族東來投靠,許諾凡鐵弗都歸劉虎管,一旦數量達到一定規模,還將上奏天王,如同昔日胡漢一般,賜劉虎國姓,封他一個公爵。可是那么長時間,真正前來歸投的鐵弗卻寥寥無幾。
只是不久前,卻有消息傳來,說上萬鐵弗已然離開了肆盧川,正驅趕著牛羊,直向并州而來…
晁贊聽到這里,才剛說了一句:“此乃好事啊…”續咸就打斷他的話,問道:“然而此事,劉將軍可有通傳晁君么?咸亦未見其行文也。”
晁贊手捻胡須,揣測道:“或者劉將軍唯恐事有反復,故欲待其族人俱入并州,再行文通知我等吧?”
續咸冷笑一聲,說我卻聽到了另外一種傳聞哪——“或云劉將軍欲召聚鐵弗,據陽曲而自立,北倚拓跋為援,可以復其舊業!”
這種可能性,其實晁贊剛才就想到了,只是毫無證據,不便懷疑大將。此刻聽續咸一語道破,急忙問道:“使君所云‘或’,所指何人啊?”你這消息來源可靠嗎?續咸點一點頭,當即提起一個名字來:“郭盛才。”
郭盛才就是郭殷,乃天下高門陽曲郭氏的大族長。不過自從惠帝賈后從舅郭彰去世后,其族漸敗,等到羯兵奪取并州,郭殷竟然要被迫與郭敖聯宗,還被勒逼著出任了晉陽令。石生時代,郭殷與續咸相互扶持,對于恢復境內民生也出過不少的力氣,但隨即石生垮臺,石虎重至太原,郭殷實在受不了那小混蛋的臉色,干脆辭職返鄉去了。
在他原本想來,我既與郭敖聯宗,則石虎也算我半個女婿啊,自當關照于我,起碼你得給我留三分薄面吧?誰想到石虎這廝向來目無余子,再加上并不喜歡郭妃,則他連郭榮兄弟都差點兒給斬了,豈會給郭殷這老匹夫好臉色瞧啊?郭殷這晉陽令做得實在憋屈,這才告老辭了職。
——郭殷開始暗中與晉方聯絡,給家族預留退步,就是辭職之后才終于下定的決心。
可是石虎瞧不起郭殷,晁贊、王續之流的故晉文士,則是骨子里就天然存在著對世家豪門的三分敬意;倘若續咸說流言乃道聽途說,或者出于旁人之口,還則罷了,既然說是郭殷之言,那…這事兒八成不假!
晁、王二人對望一眼,各自心驚——如今留守并州的最強大一支武裝力量,就是陽曲的劉虎,有鐵弗騎兵千余,其他雜胡馬步三千,別說迎到上萬鐵弗了,即便他這就公然扯旗造反,就晉陽城內這幾千老弱疲兵,根本就不是對手啊!
晁贊乃道:“劉將軍不宜再守陽曲,還是以太尉之令,調其南下增援為好…”王續趕緊擺手:“不妥!”隨即分析道:“倘若劉虎無異心,亦恐其不肯尊奉使君之命…”我帶來石虎的公文,只命續咸再次征募兵役,補充前線軍旅,沒說要調劉虎啊,劉虎奉命守備陽曲,他完全可以不理會刺史的調令嘛——
“而若其實有異心,不但不肯從命,反會因此而生疑慮之心,若然搶先行其不軌,又該如何應對哪?”
晁贊蹙眉道:“那又如何是好?”
續咸趁機插嘴:“咸之意,不如晁君佯作不知,尋個借口,行文請他到晉陽來。則其既至晉陽,便可探問鐵弗南來之意,若其無異心,自肯承認;倘若矢口否認,則其心不問可知也。到時候全憑晁君謀劃…”
三個人商議了很久,晁贊、王續這才辭去,各做安排、準備。續孝宗就覺得身心俱疲,拋下公文返歸內室后,暗令仆役:“請羊容叔來。”
時候不大,羊彝羊容叔悄然而入,續咸摒退從人,關閉房門,單獨與其密談。首先把剛才發生的事情,以及他跟晁贊、王續的交談,大致跟羊彝一說,羊彝手捻胡須,略一沉吟,就說:“倘若某之所料不差,恐怕石虎已遭敗績矣。”
續咸點點頭,說:“我亦疑心此事,否則十數萬牛羊,豈有如此之快便即食盡的道理啊?口糧若是充足,又何必遣王續來,要我再次供輸糧秣。且即其未敗,竟要我再輸兵員,則太原、上黨,壯丁幾乎捉盡,即便攻取平陽,不能抵晉陽之失…”
羊彝乃笑問道:“如此,續公已下決斷否?”
續咸輕輕嘆了口氣,說:“石虎狂暴悖時,而趙竟以其人為重將,安有不敗之理…咸為鄉梓考慮,為并州百姓考慮,亦只能下此決斷。還望容叔前日所言,俱出肺腑,切勿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