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部原本游牧于幽州東北方,南當晉境,則是北平、燕國,以及平州的昌黎;段氏在其南,已深入北平、昌黎內地;慕容部在其東,牧、耕于昌黎郡西部。
但是此前慕容大敗宇文,半得其地,一口氣把邊界線推到了北平郡北,此番更是深入北平,盡得盧水以東土地,其勢更雄。宇文遜昵延又失陷了同盟猛將段末,難免族中人心渙散,士氣低落…他乃急遣其子乞得歸西行,去向拓跋部求援,商借兵馬,攻伐慕容。
拓跋郁律以問群下,拓跋頭就說了:“先君在時,應王彭祖所請,東伐段氏,結果損兵折將…我部距離遼東實在太遠,長途奔襲,徒耗牛羊、馬匹,卻未必能勝。中國人怎么說來著?強弩之末,也穿不過魯地的素縞。況且即便擊敗慕容,所得土地也當為宇文所有,我部能得多少利益啊?故此,乃可稍稍資助宇文,使拮抗慕容,但我部欲得土地、人口,還須得南下去索取啊。
“聽聞此前晉人北上,攻打介休,石生被送了女人衣裳、頭面,都不敢出戰,竟然怯懦到了此等地步晉人乃稱呼他為石勒的‘女公子’。羯奴使這般無能之輩鎮守太原,不正是上天賞賜給我部的肥肉么?今若不攻,等長安裴大司馬發大軍北上,我必一無所得;今若攻取,所得土地、人口,裴大司馬也不便要我等吐將出去吧?”
此時拓跋郁律已然西并烏孫故地,其勢雄強無比,正在自滿之際,聽了拓跋頭所言,不禁大喜道:“若真能攻克太原,我便封賜給阿兄,還要向朝廷討一個太原郡守的頭銜給阿兄!”當即點集兵馬,南下侵擾。
其伯母祁氏以下,各部大人盡皆規勸,說夏季南方炎熱難耐,實在不是動兵的好時機,不如等到秋高馬肥之時,且晉地糧食也將收獲之際南下,哪怕奪占不了城邑,起碼可以大搶一票啊。然而郁律一意孤行,對眾人說:“待到秋后,恐怕羯奴會復遣石虎來守太原,此兒甚是驍勇,恐怕難勝。唯此際‘女公子’在,才是南下的良機,良機豈可錯失啊?”
但是他沒有想到,其實這個時候,石虎已然獨騎進入了晉陽城中…
石生被硬生生扣上了個“女公子”的污名,幾次羞憤想要自殺,以他這種名望和心理狀況而言,自然難以鎮守并州,因而石勒早就派石虎復歸并州,去替換石生回來了。然而石虎故請石勒不要外泄此事,他在襄國假裝生病,不出府門,其實快馬馳向晉陽,接替石生掌控并州軍政大權。
按石虎的本意,是想要麻痹晉人,他好找機會掩襲平陽,轉守為攻。可誰成想才剛履任,忽報拓跋鮮卑自平城方向洶涌殺來…
于是下令各城嚴密守備,無令不得出戰。鮮卑軍先至原平,連攻三日不克關鍵是不擅長攻城于是搶掠一番后,便即繞過城去,繼續深入,先后又在晉昌、九原城下受挫。在這種情況下,就連力主出兵的拓跋頭都不淡定了,建議郁律圍城打援只有先消滅了羯趙在并州的主力,咱們才能夠繼續深入啊。
然而郁律卻說:“阿兄云‘女公子’怯懦,即逢晉人數千兵馬亦不敢出戰,則我大軍來,即便久圍某城,彼又豈敢來救啊?我意直向晉陽,再圍其城,則羯賊各方兵馬不敢不來援救,即可于平原之上,以我鐵騎挫踏之!中國人用兵,不敢繞城而過,是恐怕后路被斷,糧草難繼。但糧食是需要人扛、車運的,我驅十數萬牛羊而來,彼四足能走,足可吃用數月,又有何懼哪?”
不聽拓跋頭的勸告,繼續深入,結果在九原以南地區,終于遭逢了趙軍的主力。
按照后世的說法,此處乃是忻州盆地和太原盆地的銜接處,周邊多山,地勢相對復雜。趙軍當道而守,仍然打著“河間王石生”的旗號,郁律乃不甚在意,揮師猛攻過去。誰想當面趙軍稍卻,突然間左右山中一通鼓響,無數伏兵洶涌殺出,并且高張“太原王、太尉石虎”的旗號。郁律大吃一驚,想要后退已經來不及了,因為急于進攻而導致幾乎被拖成一字長蛇的部伍,瞬間即被割裂為好幾段。
郁律被迫朝后退卻,且戰且走,趙軍卻在石虎的指揮下四面圍將上來,先將外側的幾個鮮卑小隊逐一殲滅,漸次合攏。郁律不禁大叫道:“吾鐵騎何在?!”
所謂“鐵騎”,自然就是指的重甲騎兵了,都由拓跋部貴酋子弟充任,自帶裝具和扈從,其戰斗力不并遜色于郁律的親衛。然而重騎兵因為裝具沉重,在郁律悶著頭猛沖的時候被落在了后面,遇敵才匆匆穿戴鎧甲,上馬挺槊而戰,一時間且沖不過來呢。
而且鮮卑重騎與裴該一手訓練出來的“具裝甲騎”不同,并沒有嚴整的陣列,即便聚在一處,也基本上都是各自為戰。石虎站立高阜之上,遙遙望見這五六百重騎,當即便將出了自己的撒手锏。
他此前曾經在拓跋重騎面前遭受過挫敗,后來又聽說石生為晉人的重騎所沖,竟然連營壘都難以守備,一口氣逃回了介休城中…因此在襄國的時候,他就多次向張賓討教,更與安、支雄等將研討破敵之策,多少算是有了一點兒想法。
此番才入晉陽,石虎便即揀選精銳五百,親自訓導,嘗試著將來于戰陣之上擊敗拓跋或者晉人的重騎。
這五百兵都是勇壯之士,多半是善騎的胡、羯,然而裝具卻并不沉重石虎還拿不出足夠裝備來仿造重騎兵他們本在外側嚴陣以待,一見山上旗幡搖動,主將令下,當即驅策戰馬,直向拓跋重騎殺來。
此時拓跋部的重騎兵已然前進了兩箭之地,先后擊穿三隊趙兵,遙遙的已然能夠望見代王郁律的大纛了。只是“望山跑死馬”,看著似乎不遠,將領通過目測可知,少說還有將近兩里地…因為裝具沉重,導致馬力衰退得很快,倘若繼續不管不顧地朝前猛沖,估計還沒等接應上郁律,多數重騎就得“趴窩”。
于是下令暫緩奔馳,休歇馬力,倘若有備馬跟上來的,可以及時替換。正在此時,石虎新練的騎兵殺到了眼前。
但是這些騎兵并未直沖拓跋重騎,而是距離兩箭之地便即下馬,聚集周邊部伍,結陣以待。拓跋重騎見狀,其中已然換上備馬的百余騎便迎面撞將上來。
就從前的經驗來看,即便敵方步兵結起堅陣,若沒有十倍以上兵力,陣不夠厚,都有可能被重騎兵蹴散。拓跋重騎是怕以此為核心,趙軍越聚越多,到時候難以突破去救代王,是以先發一部,要搶在對方僅僅千余人結陣的時候,搶先驅散之。
然而這支趙軍眼見重騎洶涌殺來,落蹄如同奔雷一般,卻不退反進,正面迎將上去。比及雙方接近,五百核心趙兵突然間矮下身,一半以大盾遮擋同僚,另一半各執長柄大刀,探出去砍斫拓跋重騎的馬腿…
馬腿一折,重騎便倒,因為甲具沉重,倒下就沒那么容易爬得起來…再加扈從還被遠遠地拋在后面,尚且來不及近前遮護。其余趙兵乃奮勇沖上,按住倒地的拓跋重騎,掀開兜鍪來,陸續割斷了喉嚨。
石虎在山上望見,不禁暗自點頭,心說此法可用。只可惜我才訓練了五百人,對戰這五六百拓跋重騎,怕是最終會兩敗俱傷啊對戰之時,趙方損失也頗慘重,基本上是二個換一個,雖然死的不全是新練之卒這些種子可不能浪擲!于是大旗搖動,傳令此部暫退。
雖然僅僅斬殺了百余拓跋重騎,但這些精銳的陣亡,對于其同袍,尤其是其他鮮卑兵,所造成的心理沖擊是相當之大的。剩余重騎兵就此膽戰心驚,不敢再貿然挺進了,急忙招呼周邊散兵聚攏過來,好不容易湊齊了兩三千數,這才敢繼續向前去援救郁律。
然而等到他們終于把郁律救出來的時候,郁律身邊親衛也已折損過半了。
這一番惡戰,從午后一直殺到天黑,最終鮮卑兵大敗,拓跋頭保著郁律狼狽而逃,石虎銜尾急追,殺傷頗眾。尤其北躥之時,各城邑內的趙軍又不時殺出來騷擾、兜截,等逃歸南都平城之時,帶出去的三萬大軍只剩了不到半數,十數萬牛羊更是拋棄殆盡…
拓跋頭跪在郁律面前請罪,郁律倒是氣量挺大,擺擺手說:“這是我中了羯賊的詭計,并非阿兄之過…阿兄也曾勸我不要深入的啊。”隨即頓足恨道:“羯奴竟又使石虎鎮守太原,是兒果然難弄!看起來若無晉人的配合,輕易不能擊敗之…”
當即要拓跋頭為自己再跑一趟長安城,去跟裴該聯絡,相約今秋之后,南北夾擊,共圖并州到時候晉陽城晉人自可以拿去,至于盂縣以北地區,則應當交給我拓跋。
拓跋頭領命,便即躬身出帳。
他們這時候已經身在平城之內了。平城在雁門郡治廣武東北方十五里外,本來是一座小小的縣城,后來拓跋猗盧得據此城,嫌其逼仄,乃推翻舊日城壁,加以翻修,作為南都拓跋部單于一般秋冬才過來,方便發兵南下侵擾,春夏則返回北都盛樂去避暑。
之所以嫌舊城逼仄,是因為鮮卑人住不慣屋子,遵從舊俗,仍居廬幕,尤其單于每年才來住倆仨月的,空著房子也太浪費要是破了,咱也不大會修。于是除城西還保留少量房屋,以供原本在此的晉人居住外,大半座城池全都搬空,并且夯實地面,方便扎帳。
其中單于大帳,按例是扎在城中心偏北的位置,帳寬四十步,內外雙層,以黃金飾頂,極其宏偉壯麗。只可惜這大帳是跟著單于走的,而郁律此番南下,損兵折將,鎩羽而歸,就連大帳都給跑丟了…只得別建王帳,規模還不到原本的一半兒大小。
且說拓跋頭退至帳外,正待返歸自家營帳去,忽見大群將兵簇擁著一眾貴人洶涌前來,當先一騎,正是代王的姑母祁氏。
他打眼一掃,就見圍繞在祁氏身旁的,多半是當日反對出兵的那些貴酋,心中不禁一凜,心說這是前來興師問罪的嗎?此番南下,傷兵折將,各部追隨者多多少少都有損失,更加十數萬牛羊沒敵,將來的日子,大家伙兒都不好過啊。
倘若這些人只是把氣撒在代王身上,要他給個說法,多少給點兒補償,還則罷了;若指自家是罪魁禍首,要我給他們陣亡的子弟償命,那可該怎么辦才好啊?拓跋頭想到這里,不禁后背涔涔汗出,趕緊趨前兩步,然后一屈膝就跪倒在了祁氏的馬前,哀告道:
“么敦容稟,此番戰敗,并非侄兒之過啊,我也曾經勸說單于不可深入來著…”
“么敦”是鮮卑語“母親”之意,當然啦,祁氏并非拓跋頭之母,論輩分是其嬸娘,但草原民族于父、叔,或者母、姨往往并不嚴格區分,可以混叫混叫顯得親近些不是么?
祁氏冷冷地瞥他一眼,問道:“單于可在帳中?”
拓跋頭應聲道:“在帳中。”略一抬頭,忽見祁氏雙瞳一閃,竟然隱隱現出了殺意來…難道她想殺我?!
不,貌似她瞥我一眼后,便將目光移向大帳,則很有可能,她想殺的并不是我…
拓跋頭本就善于搖擺,慣能左右逢源,在拓跋部中論起節操來,倒著數可居魁首。他當即反應過來,急忙拱手道:“么敦容稟,單于親衛,如今都由小侄掌控,自當遵從么敦之命。且單于方命小侄前往長安,去聯絡晉之大司馬,約期共伐石虎,好為今日之敗報仇…”
那意思,族內只有我跟裴大司馬左右算是有點兒交情,我一個表外甥還在他帳下為奴,你們要是殺了我,恐怕很難找出能跟晉人方便聯絡的使者啦。我還有用哪,么敦您可千萬留我一條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