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返回長安之時,江左變亂的消息尚未傳來。
他雖然離開時間不久,案頭依然被擺上了厚厚的好幾摞文卷,在在需要批復。雖然就理論上而言,留守之事委任長史裴嶷和司馬陶侃,幫助處理了大部分的政務、軍務,但因為新的架構才剛搭建,新的法規才剛頒行,有很多事情裴、陶也拿不準主意主要是不清楚大司馬究竟執何種態度因此都暫且按下,要等裴該回來以后再作決斷。
所以裴該才跟老婆、孩子歡聚了一個晚上,就被迫要打點精神,親往視事,忙得不可開交況且此番出征,雖然僅僅調動了甄隨一軍以及三百警衛,賞功罰過,也有很多善后工作要做啊。
正在手不釋卷,運筆如飛之際,忽報荀崧求見。
倘是他人,裴該就命擋駕了有什么事兒書成奏上,我這兒正忙著哪但長安城內,只有三人求見他不便相阻,那就是裴嶷、陶侃和荀崧。于是只得暫且放下書卷和筆墨,親往恭迎荀景猷。
荀崧進來,三言兩語寒暄過后,便問:“荊妻與灌娘催促我為貓兒舉行婚事,故此特來相問。”
裴該說這事兒大人您決定就好啦“吾方政務倥傯,實無閑暇除非,春末夏初再說。”
荀崧點點頭:“既然文約有此言,我便以貓兒仲父身份,一體規劃了。然而,不知此番出征,楊清可有功績?此后更做何等安排啊?”
裴該說這回楊清可是立了不小的功勞,于是大致將其憑沁水斷后,阻遏羯師的經過一說。荀崧不禁沉吟道:“我亦向陶士行索取楊清履歷,仔細按察,確乎忠勇之士,奈何…運數似不甚佳啊,每每全師盡沒…”
裴該笑道:“唯板蕩始識純臣,若非艱難之戰,如何見其功勛啊?且彼每每能夠獨逃生天,怎說運數不佳?”
荀崧搖頭道:“則文約望卿麾下諸將,是雖無大獲,而皆能全師歸返呢,還是艱難苦戰,陷軍而獨還呢?楊清此番,事出非常,否則豈有覆師而反得立功之理啊?”頓了一頓,又說:“且幸虧此事未為荊妻、灌娘與貓兒所知,否則不知如何擔憂、驚駭,甚至有可能怨懟文約了!”
裴該聽了這話,不禁蹙眉不語。
荀崧趁機就問了:“未知楊清可能適兵、樞二部之任否?”
他的意思,同樣是武職,不如把楊清調去坐辦公室,別三天兩頭地往戰場上跑,這樣既能保證他的性命安泰,也不至于再動不動就一軍盡覆了,豈不是好?
裴該點點頭,說:“據甄隨等將所言,楊清非匹夫也,實有謀略,規劃布局,頗有長才…既如此,我便如大人所請,因功而晉其一級,使代陳安為郭思道之輔。”
荀崧聞言,頗感欣慰,說:“如此最好。”隨即徐徐地從袖內抽出一張紙來,遞給裴該,說:“此梁司徒方從洛陽致信來,有辭位之意…”
裴該聽了,不禁稍稍吃驚,心說這才是正事兒啊,你進來先跟我說什么楊清…趕緊雙手接過,展讀起來。
他一邊讀,荀景猷一邊在旁解釋:“司徒去意甚堅,恐怕難以挽留。則若司徒去,朝議必使家叔父錄尚書事,祖大將軍方不起,則尚書省或盡為家叔父及道玄(荀邃)所掌控。是以司徒謀劃,改華敬則(華恒)為侍中。
“漢魏以來,尚書理政,而侍中、散騎二寺省其事(商討、審核尚書奏議)。唯今上踐祚于長安,其時閻鼎、索等用事,為謀擅權,于朝廷舊署乃多不置。朝臣雖亦有加號侍中、散騎者,其實備員罷了。
“且二寺之職能,原本輔弼天子,以制尚書。今上雖已成年,尚未躬親政事,侍中、散騎亦多不出入禁中,國政唯由尚書,則錄尚書事者,不獨為宰相,幾乎為攝政矣!”
裴該心說這就是我原先的布畫啊,亂世之中,國家確實是需要一個強有力的行政機構的,但要不要天子…起碼要不要天子實際上干涉政事,起作用,可以退一步再作考量。不過荀崧所言也有道理,原本尚書省基本上捏在我和祖逖的手中,所以根本沒考慮過制約機構的復興,如今既然有可能落到荀組手里,那…
就聽荀崧繼續說道:“是故司徒乃欲使華敬則為侍中,領門下,內輔天子而外制尚書。華敬則朝暮搖擺,則若梁司徒去位,我等于尚書省內力衰,且祖大將軍亦不起,多半是會倒向家叔父的。然若使其掌門下,省尚書事,則未必了…”
晉代的門下省,其實就是漢魏的侍中寺(省),其后更要合并了散騎省和西省,才最終成為隋唐權威赫赫的三省之一。這年月的門下侍中、散騎常侍等職,都主要負責對上命(出于中書)和下奏(出于尚書)的審核,獨就侍中而言,權柄雖不如后世,也已經有了一定的封駁權。所以尚書和門下是相互制約的,天然就不可能和睦,倘若華敬則一朝權在手,你看他會不會對尚書省的奏章全面開綠燈?即便只是表面文章,表示自己并非尸位素餐,也得時不常小打幾架吧?如此一來,他就不會徹底倒向荀組了。
裴該聽了這話,不禁微微而笑,說:“梁司徒實老成謀國者也。”其實心里說,這老滑頭,治國不行,搞政治斗爭倒很內行嘛。
他若在辭位前便即提出動議,改命華恒為侍中,相信荀組是斷然不會攔阻的。因為華恒既去,荀邃理所當然進位左仆射,在不設尚書令的前提下,那就是尚書省內第一把手,怎可能不樂意啊?而華恒既出高門,又是外戚(其妻為晉武帝女榮陽公主),在誅除索的行動中立過功,于省內掌權多年,他怎么可能甘心去坐冷板凳呢?必然會重建門下省,甚至于可能連散騎寺都直接給合并了…
目前的門下侍中還有梁浚、宋敞,散騎常侍則有華輯和嚴敦,情況都跟華恒類似,即便不是關西人氏,也都是從長安跟著司馬鄴東歸的,天然的騎墻派。唯彼四人或者名望、資歷不足,或者在誅除索的行動中也騎了墻,所以到洛陽后只能掛個空頭銜吃白飯。然而一旦把華恒往其中一扔,必然產生強烈的催化反應,說不定這五人將會組成一家新的派閥,直至能跟荀黨正面硬剛呢!
梁芬果然老奸巨滑,明著看他放棄了尚書省,其實是想轉進門下省啊…
只是,這老家伙突然起意轉進,究竟是什么契機促成的呢?是祖逖病重,荀黨之勢日盛;還是洛陽城內那則讖謠?或者,是我對那則讖謠的態度使然…
荀崧見裴該先前尚且面露驚愕之色,聽自己說著說著,很快就雨過天晴,甚至于笑起來了,知道他已然徹底明白了梁芬的用意,并且基本上認可。于是便略頓一頓,話題再度轉開 “中朝如此,即關中亦不可不為殷鑒。”說著話一指案上那厚厚的公文:“文約案牘勞形,難道無人可以幫忙審核一二么?”
裴該聞言,笑意頓斂。
荀崧趕緊撇清道:“我雖不如梁司徒年高,近日亦感疲乏困頓,既卸朝命,實無復起之意。唯望于關中倚靠文約,頤養天年,含飴弄孫罷了…”
裴該不禁暗中吐槽:你所謂的“含飴弄孫”,其實是“含飴弄兒”吧?我才回洛陽就聽說了,你新納的小妾已有身孕…特么的將來我一兒一女,要比他們舅舅歲數大,這可怎么面對啊?!
裴該記得荀崧當有二子,長荀蕤,次荀羨,于東晉并稱“二玉”,如今荀蕤在啊,于朝為秘書郎,荀羨可還沒見著,估計尚未誕生…說不定就是你侍妾肚子里那個!
就聽荀崧繼續說道:“漢初蕭何為相國,后命曹參,權柄極重,雖然惠、文時往往二相并置,且有御史大夫為宰相之亞,人主權柄,仍然難免偏移。是故漢武帝始建內朝,任尚書,命大司馬,以分宰相之權。
“漢武設內朝,乃因君主不躬親政事,則相權必大,倘若躬親政事,則無輔弼之人…”再指指讓裴該頭疼的那些公文“如文約今日。丞相、三公尚且開府,僚屬羅列,則以一人之力,如何可以制之啊?其命尚書,初不過管理文檔而已,如今之郭景純、胡子云;然終不能協理人君,乃命錄尚書事、平尚書事等,且尚書分曹,其署日繁。
“逮不設丞相,而尚書實奪三公權柄,乃復設中書、門下,以出詔命及省尚書事。要在使人臣相互制約、監督,而其君可獨操權柄于上也。今行臺分部理事,一如尚書,而別無中書、門下,則與中朝狀況何其相似啊?況且錄尚書事,權也非職也,今行臺之長史、司馬,則職、權并重,比擬秦漢之二相,或一丞相一御史大夫,應無大異…”
“大人,”裴該忍不住打斷了荀崧的話頭,說,“行臺終不能與中朝相比。”
你說的這些我都懂,前世也曾多次梳理過歷朝官制的演變,你不必要現給我上課。問題我這兒終究是個臨時機構,不是真正的國家、朝廷啊。
荀崧正色道:“雖為行臺,置罷非旦夕之間…”你都歸天子而自居長安快兩年整了呀“所統四州兩郡,事務繁雜,且既命諸部,一如尚書,則豈可不備門下?我自歸長安后,不涉政務,唯冷眼旁觀,行臺雖較中朝為振作,因循茍且之事,亦不罕見。或正因為文約故意自弱于中朝,不敢事事比類,諸吏乃生浮躁之氣…”
尚書省自西漢始設以來,有一個逐漸發展和擴張的過程,如此到了隋唐之際,才能順理成章地成為國家最高行政機構。最初,尚書省是竊奪了丞相和三公的政令權,繼而又插手九卿的行政權但在晉朝,仍設九卿,其職權與尚書諸曹往往重疊,遂導致責權不清,行政效率低下。
先賢于此,早有規諫,一種意見是建議干脆罷九卿,而將行政權盡數收歸尚書省;一種意見則是保留九卿的行政權,而尚書省僅僅作為其領導機構存在。裴該既然行臺長安,詳細規劃和搭建類尚書省的班子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他不可能模仿朝廷,再創建九卿的外派機構,因而干脆一步到位,把十二部規劃得極詳細,所用人員也遠遠超過了中朝的尚書省,完全奪占卿權,大致等同于隋唐的行政機構。
這在荀崧看來,那就是你不敢一板一眼照套中朝架構,而要刻意彰顯長安行臺的地方性和臨時性照這個樣子下去,官吏們還能有多少動力啊?目前在你督責之下,尚能實心辦事,時間一長,必生怠惰啊!
裴該不禁心說,還真是從不同角度,可以看出不同問題來,陳前不久還在夸長安行臺的架構搭得完全,你這會兒倒說是草臺班子…
不過也對,關鍵不在于角度不同,而在于視野不同。陳延思終究只是名中級官僚而已,光看到了行政系統的單一化和職權明晰化;荀景猷卻是做過執政的,能夠站在更高角度觀察我這一套新系統,所得結果必然是:政令方面,唯大司馬與裴文冀、陶士行三人而已,你們就算千手觀音也忙不過來啊!
并且更重要的是,裴該你身邊兒沒啥人,只有一票文學侍從,幫忙整理文牘,以及代筆寫文章而已。相比之下,裴長史和陶司馬倒是門客眾多,則時間一長,難免有太阿倒持之憂!
荀崧生怕裴該誤會,還緊著解釋:“文冀為至親,士行亦循規蹈矩,我非疑忌二君也,唯論制度,此非長遠之計啊。”
裴該就問了:“則請大人教我,該當如何更制啊?”
荀崧建議道:“可即于大司馬府內設一房,除郭景純、胡子云等外,多選智謀之士以為輔弼。大司馬政令,皆由此房宣出;長史、司馬諸部所奏,亦由此房審核…”
裴該笑道:“此與設門下省無異啊。我終究只是行臺關中,若如此做,恐怕會引發朝廷的猜忌…”
荀崧打斷他的話,規勸道:“文約,朝廷猜忌與否,只看時勢,與文約所行何關哪?即便不設門下,難道朝廷就不猜忌了么?豈不聞‘秦當雄’之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