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嘲笑裴該膽怯,竟然甲胄俱全而出,全不似我瀟瀟灑灑,止著綈袍前來;而且我不動你也不動,要我先開營門,你才肯出來,要我先向前邁步,你才肯催馬你其實是很怕我的是吧?
裴該聞言,微微而笑,雙手合攏,朝著南方一拱,回答道:“某受天子詔命,率師出征,軍旅之中,自須著甲,石公有何不解啊?且我乃國家重臣,位至大司馬、大都督,石公不過并州牧奴而已,敬汝年長,乃稱一聲‘公’罷了;則尊卑有序,位卑者不動,豈有尊者先發之理?”
張敬厲聲呵斥道:“一派妄言!我主乃皇趙天子,貴為人君,汝不過一國執政而已,終為人臣,豈有人臣比人君尊貴之理?!”
裴該冷笑道:“天無二日,世無二君,唯我中國天子,始可稱尊,僭號胡羯,豈敢自命為人主?!”不等張敬反駁,便又一口氣說道:“唯汝等背祖忘宗之輩,貪享非份之榮,乃僭造個什么走肖之國出來。國既以走為旁,勢必躥逃云散,一朝茍且,終將殄滅,尚敢直面國家上卿么?真是不知人間有‘羞恥’二字!”
張敬氣得一張面孔漲得通紅,正待反唇相譏,卻被石勒擺擺手給攔住了。石勒心說算了吧,張先生你本不以言辭為長才,想跟裴該辯論,肯定辯不贏啊。而且你說你正牌,我說我尊貴,這種各自立場的空話有啥意義?
隨即眼角一斜,瞟向張賓。張孟孫會意,便即在馬上朝裴該拱手:“文約,卿與我亦契闊多年了。”
裴該略略還禮,隨即注目張賓,長嘆一聲:“可惜啊,張先生本為當世才杰之士,惜乎所侍非主。范增從項,終不能挽回敗局,乃終發疽而死…希望張先生將來的死法,會比范增好一些吧。”
張賓倒是也不著惱,反而朝裴該笑笑:“文約,徒逞口舌,甚是無益。古來天子,皆為有德有力者居之,項羽有力而無德,乃終喪敗,為漢高德與力兼具也。而今司馬氏擾亂天下,其有何德?晉雖有復振之意,其兵皆在文約與祖士稚手中,洛陽晉主,何力之有啊?無德無力,必然傾頹,我皇趙乃承天意人心,應運而起,孰曰不宜?”
裴該提竹杖一指石勒:“石世龍之力,可與昔日項羽相比么?至于其德,呵呵,不說也罷。”
張賓不理他的話茬兒,只是自顧自說道:“今天下二分,逐鹿中原,尚未知鹿死誰手。我與文約,各為其主,自無請卿相讓之理,乃可點集兵馬,在此地大戰一場,以定輸贏,敗者俯首,則天下百姓也可少受幾日兵燹之苦,豈不是好?”
裴該笑道:“張君無謂相激,有必戰之時,也有必守之勢,汝等遠來,勢不能久,我但高壘相持即可,不必傷損士卒性命。倘若易地而處,憑我舌燦蓮花,難道張君便肯使石公出戰么?”
又指石勒:“且石公為僭主,一旦俯首,必無生理,即首級亦將懸之篙桿。則張君果能為天下生靈免于涂炭,而請石公自蹈死地么?”
張賓不禁語塞。石勒在旁邊聽了,似懂非懂,但大致明白是張賓邀請裴該決戰,結果被對方給斷然否決了。于是他一捋虬須,表情誠摯地問裴該:“文約,二位張先生乃我謀主,而卿身旁,一為甄將軍,二者不識,想來也是心腹之人,有些話,不妨說得明白一些…我有一事請問。”
裴該心說裴熊你不認得?當初不是你派他來我身邊兒臥底的么?果然是“貴人多忘事”啊…就問:“大丈夫無不可對人明言之事,未知石公想問些什么?”你不可能要我背晉從趙吧?我跟晉朝一人之下,到了你趙家,難道還能開出更好的條件來?即便不考慮理念,純任利益,你也不至于說出那么白癡的話來吧。
石勒乃道:“昔日苦縣寧平城之戰,晉之將吏,我一概殺卻,唯留文約,其待文約,不可謂不薄,則文約因何必要棄我而去啊?倘若有文約相輔,朕早定天下矣!是朕有何不德之處,乃使英才不肯久留?此事每常耿耿于懷,還望文約實言相告。”
裴該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乃因石公為羯人也。”
石勒就問了:“難道羯人便不是人么?我等入中國亦數世矣,習俗相近,言語相通,為何不可為中國之主?”
裴該輕輕搖頭:“倘若石公果能純用中國之政,保愛黎庶,善輔百姓,晉之才士,必然望風景從。奈何羯人終是羯人,聞石公于襄國,禁官民言‘胡’字,且名羯為國人,而名故晉百姓為趙人,分別對待。則石公捫心自問,公純然自命為中國人么?公之施治,純所用中國之政么?
“且自興師以來,所過殘破,殺戮甚慘,已失中國之人心,則舍一二鼠竊之輩,中國人誰肯歸從于汝?!我實言相告,石公不如劉元海遠矣,而劉元海尚不能為中國之主,且終究尸骨發掘,曝露荒野,遑論石公!
“天下大勢,浩浩湯湯,奔涌若潮,順之則生,逆之必死。今中國復振,胡羯將絕,石公果有智慧者,昔日胡漢覆滅之際,便當自縛請降,或可逃于顯戮。今既僭號,再無生理,若非看在昔日不殺之惠上,我又何必與一枯骨在此久談啊?”
石勒聽到這里,再也忍不住了,不禁雙眉一挑,怒喝道:“天意如何,人誰能知?且即便天心在晉,朕也要將之翻覆過來!文約且謹守壘,看我皇趙大軍,十萬之眾,是否能逆天破晉吧!”說完話,也不等裴該回應,當即駁過馬頭來,轉身就走。
裴該便也返回自家營壘,路上只說了一句話:“張孟孫怎么還不肯死呢?”至于石勒,歸營之后,不禁苦笑,說:“看起來裴文約固守之意甚堅,難以撼動,未知如何調動晉人,才使我能有隙可趁啊…”
轉過頭去,就見張賓垂首沉吟,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石勒就問了:“太傅有何妙計?”張孟孫雙眉微蹙,回答道:“方才聽得裴文約于陣前一語,甚是奇怪啊…”
“是何言語?”
“裴文約口出‘舌燦蓮花’四字…”
石勒就問了:“此言我亦不解,不知有何典故哪?”
張賓提醒道:“陛下可曾記得,郭黑略將軍此前薦佛圖澄大師于陛下,陛下試其道行,大師乃于缽中生青蓮花…”
佛圖澄是西域高僧,于永嘉四年東行,來到洛陽講學,士民信奉者頗多。但很快就撞上了“永嘉之亂”,被迫潛居草野,遭遇石勒部將郭黑略,郭黑略深敬愛之,執弟子禮,隨即就把他推薦給了石勒。
石勒這種粗人,當然是聽不懂佛圖澄深奧的釋家道理的,按照當時的普遍認知,既識真理,必有道行,于是便于襄國召見佛圖澄,試其本事你要真能呼風喚雨啥的,那我自然肯耐心聽你說法。于是佛圖澄便命取來缽盂,盛滿水,燒香持咒,不多時,缽中竟然生出了青蓮花來,光彩耀日…
石勒先大驚,復大喜,當即待為上賓,恭聆教誨。佛圖澄趁機就以“蓮花”為切入點,為石勒解說佛法“我佛降生之時,御苑中生八種瑞相,其一即為蓮花…”
張賓提起這件往事來,對石勒說:“中國無‘舌燦蓮花’之語,也無其它與蓮花相關的典故,而裴文約脫口云蓮,得非也敬慕釋教么?倘真如此,可請佛圖澄大師來,或能體察其心志…
“陛下自知,裴文約善矯飾,其心深不可測,昔在營中,百般狡詭,即臣亦為其所惑。而今兩軍陣前,若不能知其所欲,明其勇怯,又如何設謀以摧破之?是故若使大師往覘其意,或者能出奇計而敗之,亦未可知啊。”
其實在裴該抵達河內之前,張賓就已經勸說過石勒,暫且退兵了。因為目前幾乎是在別人家門口對陣,晉方的糧秣運輸頗為便利,趙方則須千里贏糧,損耗必巨,則若不能盡快擊破甄隨所部晉壘,或者攻克野王,使形勢有大的逆轉,總體而言,拖得時間越長,則對趙方愈是不利。
只是多番挑戰,甄隨、李矩都堅守不出,嘗試別出以調動晉軍,也都難以見效。故此張賓建議暫且退兵,繼續積聚,再嘗試從并州或者青徐方向,去發現晉方的破綻為好。
然而他的建議卻遭到了張敬的堅決反對,再加上石勒也覺得自己以天王之尊,御駕親征,倘若僅僅勝了甄隨一場就自退的話,或將有損威望,故而趙軍才仍然逡巡不去。繼而裴該抵達河內,石勒與二張便都希望能夠靠著一場主力決戰,徹底扭轉戰局既然兵力相若,那對方就沒必要枯守了吧孰料裴該卻仍無出戰之意…
就目前的局勢而言,僅在河內方寸之地周旋,如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就連張賓都拿不出什么破局的良策來;他只能寄望長遠,希望可以通過釋教徒的試探,進一步了解裴該之為人,知己知彼,將來或有勝算。
如張孟孫一般,但凡擅長戰略布局之人,也必能把握人心,只看他肯花費多少精力去做調研罷了。張賓的目光,從來對外,否則也不會在與程遐的暗斗中,數次遇挫了;但其于敵方主要統帥裴該卻是頗花心思的,只是始終如墮五里霧中,難明究竟。
因為就裴該的出身和寧平城之戰前的經歷來看,他就不應該有這般宏才遠志、運籌之能啊,甚至于就連性格都不會如此剛強,同時又不失彈性。倘若張賓是個唯物論者,認定唯有環境才會養育一個人的能力和性情,他必將一語道破:裴文約一定隱瞞了自己人生中的某一段重要經歷!只可惜他雖然多智,終究只是公元四世紀的一個古人罷了,還相信這個世界上,確實有天才,甚至于不學而知的圣賢存在…
既然張賓不能把握裴該之心胸,則其進行戰略謀劃之時,便常感束手縛腳,力不從心。故而此番陣前相會,張賓是當作一次重要調研活動來對待的,極其的重視,乃至于揪住了裴該話語中一個小小的漏洞 什么“舌燦蓮花”,難道真與釋教有關么?這小子啥時候又去信了佛教了?佛圖澄慧眼如炬,能夠洞徹人心,倘若請其往見裴文約,或許能夠給自己提供更為詳細、真實的情報吧…
就此向石勒提出建言,石勒不禁蹙眉道:“大師遠在襄國,且年已七十許,恐怕難耐跋涉之苦啊…”
張敬便建議:“聞其弟子法雅在汲郡傳教,建寺院,不如請法雅來?”
石勒點頭,便命人快馬前去召喚法雅。
法雅,全名竺法雅因為釋教是從天竺傳來的,故而當時僧侶多以“竺”或“釋”為出家后姓氏河間人,本來就是佛教信徒,當佛圖澄隨石勒東行后,他便正式剃度,拜在門下,就目前而言,可以說是佛圖澄最為看重的弟子了。
竺法雅正在汲郡營建寺廟根據后世記載,因為受到石勒、石虎兩代的禮敬,佛圖澄乃于趙國境內,各郡國修建佛寺達八百九十三所,佛教在北中國盛極一時突然接詔,不敢怠慢,急忙策馬來到河內,謁見石勒。
而在竺法雅抵達之前,石虎也到了。石季龍于樂陵國內擊敗邵續之后,便即趕往河內那是主戰場,他堂堂國家太尉,豈能只將數千軍在遠方游走呢本欲與甄隨對陣,用那蠻子的失敗來彰顯自家的武勇,誰想到了河內一打聽 裴先生竟然也來了!
石虎不禁心驚,急忙親往陣前,探查晉軍狀況,隨即歸報石勒,說:“裴先生實善用兵,晉人又向來善守,營壘布置周全,環環相扣,實在難破啊…”
石勒道:“若季龍亦不能破敵,則久居無益…”方才有了退兵之心。恰在此時,傳報竺法雅奉詔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