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虎敗歸歷城,也幾乎氣得吐血。
他自忖自己的指揮并沒有什么錯誤,強要糾責,也就是過于深入了一些,且在攻克盧子之后,唯關注于谷城,沒有及時向北方黃河沿岸擴展領土而已。
如今想來,早就應當警惕祖軍通過黃河掩襲自軍之后了,倘若派遣哨騎遠出,渡過濟水,接近河岸,預先示警,則即便敗退,也不至于如此之慘,幾乎全軍覆沒…但河北不還有張賓么?誰能想到祖軍竟然能夠在其眼皮底下順利擺脫接觸,進而沿河而下,突襲自己呢?
張孟孫向來以多智聞名,如今看來,不過爾爾!倘若其真能洞徹先機,提前一兩天遣人來通告自己祖逖撤離銅關之事,又何至于如此啊!
石虎一口氣逃歸歷城,預判晉軍必將銜尾而追,故此不敢停留,會合守城的部將麻秋,聚集敗兵兩千余,匆匆過漯陰、著縣,循原路涉渡過了黃河。直到進入平原國內的西平昌城,他才終于大大松了一口氣。
根據張賓的通傳,祖逖乃因為擔心黃河封凍,不得以而撤離了銅關,石虎聞此,不禁悚然。他擔心自己若久駐歷城,不及時退歸河北,則一旦黃河封凍,后路斷絕,祖軍即便發一支偏師,亦有可能攻克歷城,將自己生擒活捉…曹嶷是指望不上的,曹兵這數月來的表現,也讓石虎恨入骨髓。
——我還不如捉三千只豬來呢,還能充作軍糧,這三千曹兵,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啊!
因此才匆忙退返河北。果然,他前腳才剛離開歷城,馮龍率“復仇軍”就趕到了,一鼓而下幾如空城的歷城,隨即遣使東向,去與蘇峻聯絡。
蘇子高本人,并未跟從衛循乘舟北上,去騷擾幽州,而是率主力七千余眾,西渡濰水和巨洋水,迫近廣固,以威懾曹嶷。不久前祖逖來信,要他繼續西進,威脅歷城,以迫使石虎退兵,蘇峻對此理都不理。
即便從廣固前往歷城,都還有三四百里地呢,孤軍深入敵境,一旦前不能克歷城,后又被曹嶷切斷退路——曹軍主力兩到三萬,可全都窩在廣固城內——那便是徹底的死局了!蘇子高又豈肯為祖逖去火中取栗啊?
但隨即便又有信使東來,通報說已克歷城,希望蘇峻往援,可以合兵殺到黃河以北去,追擊石虎。蘇峻見書,不禁哂然,對左右說:“馮龍號為祖大將軍麾下驍將,其實毫不知兵。曹嶷見在,我等又豈可涉渡而北?”隨即又說:“但可趁此機會,再斷曹某一臂!”
于是繞過廣固城,北取齊國國治臨淄,同時召喚馮龍來合——蘇峻假意要馮龍先幫他打通西進通道,然后才能談得上北渡之事。
臨淄既是一國之治,又是青州舊州治所在,位置相當重要,戶口相對亦繁。因此曹嶷得報,不敢再做縮頭烏龜了,匆匆遣兵北上去助守臨淄,結果被“東萊營”于路設伏,順利摧破于濁水之上。
蘇峻趁機調派兵馬,略定樂安、齊國諸縣——曹軍幾無斗志,紛紛開城迎降——青州刺史郗鑒見有機可趁,也急遣五千州兵趕來相助。曹嶷于廣固城內急得是團團亂轉,可是新逢喪敗,士氣低落,他也真沒有決心親將主力去攻蘇峻。
與此同時,馮龍鎮定濟南郡,率兵東入齊國,即與蘇峻在臨淄城下會師,隨即團團包圍住了臨淄城。倘若臨淄告破,則整個青州,幾乎再無曹嶷立足之地了,他唯有困守廣固一城,靜待死期而已。
曹嶷急遣使向石趙政權告急,但身在河北的石虎,這會兒跟本沒有余暇去理會他——石虎即將直面厭次的晉將邵續。
呼延莫佯攻厭次,隨即匆匆撤離,南下應援石虎。要等趙軍離開五日之后,邵嗣祖方才可以確定,對方的主攻目標并非自己…于是分兵四向,北攻陽信,西取樂陵,直至平原國的般縣,想要趁此機會擴大領土,把防御線盡量往遠處推。
石虎才至西平昌,即報般縣告急,他在仔細詢問了敵軍的數量、素質,以及進軍路線后,不禁轉憂為喜,笑說:“賊若主力西進,我不能御;今既分兵四掠,破之不難也。”
于是匯聚周邊兵馬,再加自家殘兵,總計四千余眾,石虎親將而東,去救般縣。般縣附近一馬平川,但開發較早,阡陌縱橫,利于騎兵而不利于步兵。于是石虎先將三百騎前出,引誘晉軍來追,主力則于田埂間設伏,等到晉軍追來,一時俱起,順利殺散晉兵,并將其核心三四百人團團包圍起來。
石季龍立馬而望,只見一員晉將白面微須,身著桶袖鎧,胯下青驄馬,高呼挺矛,于陣中反復搏殺,其勢幾不可當。石虎便問左右:“這是何人啊?”
左右有認識的,急忙回稟道:“乃是邵續之婿,姓劉名遐字正長,偽朝命為平原內史,軍中皆目為關羽、張飛之流亞。”
石虎笑笑:“原來是此人,孤亦久聞其名。若能生擒此獠,邵續必然膽破,則不敢再出厭次也。”便欲親自上陣,去擒劉遐,卻被部將們死活扯住,說:“大王尊貴,豈可親往擒取一莽夫?彼在圍中,不能突出,稍待片刻,自然力竭而為我所擒也。”
石虎說那好吧,我就等著,你們務必生擒劉遐,盡量別傷他的性命——不僅僅為了威逼邵續,石虎見劉遐勇猛,也已暗生愛才之意。
誰想到話音未落,忽見敗逃的晉軍中突出六七騎來,當先一將身著銀甲,頭戴銀面,手挺長矛,竟然直突入陣,當面羯軍羯將,無人是其一合之敵!石虎當場就驚了,忙問:“此何人啊?不意厭次彈丸之邑,尚有這許多猛將!”
可是左右也都分辨不出這究竟是什么人——一來未打旗號,二則銀面遮臉——或言乃是邵續的侄子邵存,但亦不能確定。
就在石虎探問、左右猜測的這數息之間,那員將竟然率領六七騎直破重圍,一直殺到劉遐身邊,隨即與劉遐會合一處,自東南方向順利突出了羯軍的包圍圈。石虎又急又怒,當即下令急追,說:“即不能得劉遐,亦當得此將,斷不可使其復歸厭次!”
于是劉遐等人在前面一路跑,羯軍在后面緊追不舍,最終劉遐身邊只剩下了銀面將與四騎親從,被追迫到了黃河岸邊。劉正長不禁仰天長嘆道:“莫非天要絕我不成么?!”隨即望向那員銀面將,面有慚色,說:“我不聽夫人之言,乃至中伏,且連累了夫人…”
原來這員銀面將領并非他人,正乃是邵續之女、劉遐之妻,幼習弓馬,據說打他那個已被石勒所害的兄長邵乂,如同蒼鷹搏兔一般…劉正長雖勇,于內幃亦常飽粉拳。
當時邵氏聽得劉遐喟嘆,便即厲聲喝道:“丈夫何必頹唐?既為國家軍將,戰死疆場,乃是本分!然我夫妻寧死,不可為羯奴所得,以要挾家父!”說完話抬起右手來,奮力一揮馬鞭,急催坐騎,便即連人帶馬縱躍進了已然日趨平靜的黃河浪濤之中。
劉遐大叫一聲,乃與從騎一并躍馬追隨,縱馬入河。此時的黃河即將封凍,河水陰寒無比,且恐浪濤中夾雜著上游而來的冰凌,想要涉渡,危險系數比其它季節來得更高。但劉氏夫婦既然已存死志,自然毫無畏懼。
石虎率軍疾追而來,正見到劉遐等人跳河,不禁喟嘆道:“可惜,可惜。但望彼等不死,將來疆場之上,仍有生擒活捉,并且致我麾下之日…”
隨即揮師東向,連戰連捷,十日內先后擊破三支晉軍,竟然把邵續所部又硬生生給逼回了厭次城內。
石虎奮戰厭次之際,幽州的孔萇正在焦頭爛額之時。
此前衛循便召聚徐、揚兩州的海商,匯集大船五十余艘,并且裝載“東萊營”兩千步卒,自龍口發船,沿岸北上,直取燕國最東南端的泉州境內。
泉州縣城在笥溝以西,但其轄區過笥溝后尚有一百五六十里,直至海岸。這片海岸北有丘水,南有巨馬河,雙流入海,包夾成了大面積的沖積平原,但土地多鹽堿,難耕種。漢武帝時,即在此處設置鹽官,所曬海鹽幾可供應整個幽州——當時的幽州,還包括了如今的平州。
此前王浚在幽州行苛政,繼而石勒立足河北,與王浚爭雄,兵連禍結,導致很多百姓從原本人口稠密、田土肥沃的城市周邊地區,逐漸向地瘠人少的海岸邊流散。進而地方豪族召聚流民,就在笥溝以東區域內構建起了大小不等的十數座塢堡,主要靠曬鹽與內陸或者海外貿易,來維持生計,并且妄圖擴充勢力——先是王浚,后是段氏鮮卑,根本就管不到他們。
但在孔萇鎮守幽州以后,遵照石勒的吩咐,計點戶口,發展農業,于是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望向了這些沿海塢堡。羯軍逼近,諸堡皆降,可是隨即就接到嚴令,不準再與晉商貿易,所得食鹽,皆由官收官賣。
為了安定幽州的民生,進而支援河北地區,孔萇多次壓低鹽價,使得那些塢堡主們苦不堪言。北上船只與塢堡私易鹽貨之事雖仍時有發生,但再不敢象從前那樣帆檣遮天,港口如堵,一次數千上萬斛地交易了。且羯軍在港口派駐了守兵,一旦發現私易者,不但貨物盡數沒收,倘若不肯奉上大筆賄賂,就連船只都回不去。
南商亦因之而苦,一方面跑去向衛循哭訴,一方面逐漸降低了北上貿易的規模和頻度。由此衛因之一宣布,我要發兵去懲戒孔萇,商賈們無不踴躍,紛紛表示愿意出船、出人,跟著跑這一趟。
船行非止一日,抵達泉州港口。事先已派出小舟去聯絡塢堡主們,于是在土著的配合下,順利突入港灣,晉軍絡繹登陸,殺散了守港的羯兵。
隨后塢堡主們歡天喜地地把瞞報的鹽貨往船上運,換取糧食和武器。兩千晉兵則西向在泉州對岸耀武揚威一番,然后折往東北方向。孔萇得報,急遣數千兵馬來迎,等到了泉州以北的雍奴,泉州已無警訊,再一路殺向岸邊,晉舟卻早去得遠了。
于是循跡而急追晉兵,直入北平郡內,迎面遭逢段文鴦的人馬,嚴陣以待。
段匹磾自從戰敗之后,退守徐無,每日著晉官衣飾,巡視城內外,鼓舞晉夷軍民,誓滅羯賊!可是他口號喊得山響,文鴦數次請求發兵西進,收復失土,卻都被匹磾給婉拒了。段匹磾其實被趙兵殺得有點兒膽寒,只想固守北平、遼西等地,等到劉琨重整旗鼓來合,并且南方晉軍牽制住了石趙主力,到時候再動手…
因此段文鴦接到衛循遣人送來的聯絡書信,也不通知乃兄匹磾,便自將本部數千人,假稱巡查境內,南下應合。于是會合兩千晉卒,于土垠縣城以南大破趙軍,繼而西向燕國挺進。孔萇親自率軍來迎,雙方對峙十余日,匹磾急遣使召其弟歸還,于是各自罷兵退去。
至于那兩千晉卒,早就跟段文鴦分道揚鑣了,沿著海岸東至碣石山附近,便有海舟接應,順利撤返青州。
等到裝滿了鹽貨的海船返歸龍口以后,略加休整,便又朝向東北方向航行,最終停靠在了帶方郡的海冥縣。
此時的樂浪、帶方二郡,北受高句麗所侵,南為三韓所逼,城邑多陷,就孤零零地剩下兩座郡城,尚且固守不拔。海冥縣同樣陷落已久,為馬韓所占據,馬韓生產力低下,雖然臨海,食鹽產量卻很低,得見中原商船運鹽而來,無不大喜。于是即以特產——如梨大栗、長尾雉雞等——與晉商交易。
——馬韓是三韓中唯一曾經遣使向晉武帝朝過貢的,其社會結構亦已邁入了奴隸制王國階段。
晉商復將馬韓方物,轉運至青、徐乃至揚州,獲利數倍。由此一來,上鉤的人更多,紛紛跑去央告衛循,此事大有可為,咱們再來一趟如何啊?衛循搖頭道:“燕地鹽貨,泰半為我所取,今歲再往,還有何利啊?”商人們乃奸笑道:“燕貨非止魚、鹽而已,即彼塢堡之中,據聞亦多珍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