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頵說我曾經得罪過大司馬,他又怎么肯用我呢?熊遠不禁詫異地問道:“君在洛陽,未曾踏足關中,何得沖犯大司馬啊?”
陳頵答道:“數月之前,有奏請大司馬歸朝,或將河東、平陽二郡交還朝廷,尚書卻不允。某以為此言至正,當付于公議,是乃上疏,復言其事,并彈劾荀令…”
熊遠聞言,不禁愕然。他愣了一會兒,才問陳頵:“延思,君果然以為,大司馬應當還朝否?”
陳頵說那是當然的——“大司馬前留臺關中,為鎮定司馬保,并防堵胡寇,今司馬保已受縛,胡寇幾近殄滅,國家大敵,在于河北,則自當還朝以拱衛天子,運籌國事。”
他見熊遠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大以為然,就笑笑說:“我固知大司馬因何不肯還也。為其在關中更制,初見成效,尚不能行之于天下,是恐一旦歸朝,為荀、祖等掣肘,不能盡展其意。然而,君在徐方,不見如今洛陽是何等局面啊!
“驃騎大將軍但統籌軍事,而將政治一以付之臺省,而諸尚書多承旨而已,不知進取。吾常上奏,云昔中州荒亂,貢舉不試,今既稍稍平定,理應搜揚隱逸,試以經策,如大司馬在關中行考試制度…”
于是就將自己昔日上奏的內容,大致跟熊遠敘述了一番,主要內容就是文武兩道都應該不論出身,唯才是舉——“馬隆、孟觀雖出貧賤,勛濟甚大,以所不習,而統戎事,鮮能以濟。宜開舉武略任將率者,言問核試,盡其所能,然后隨才授任。舉十得一,猶勝不舉,況或十得二三。日磾降虜,七世內侍;由余戎狄,入為秦相。豈藉華宗之族,見齒于奔競之流乎!”
他舉了幾個例子,首先是馬隆、孟觀,皆為晉初名將。馬隆擊斬禿發樹機能,平定涼州,孟觀則討平齊萬年之亂,威震西戎,但這兩人出身都相對貧賤,倘若過于看重門第,則必然是出不了頭的。再說漢代的金日磾,原本是匈奴休屠王太子,被霍去病俘虜后才降漢,而竟然其家七代都做漢帝侍臣;春秋時代的由余,是戎狄出身,而能為秦穆公重臣,使穆公稱霸西戎…
這四人沒有一個是清華貴胄出身,卻能為國棟梁,成就功業,則如今喪亂未息,正當用人之際,又豈能只重出身,而不看本身能力呢?各地中正也好,郡國守相也罷,其薦舉之才,都得經過考核啊,怎能直接按照出身高低就授予官職呢?
由此陳頵說了:“今朝堂群臣,多由舊任,或因門第而得官,舊任不甄別,薦舉不考核,難免顢頇塞道,漸復孝惠皇帝時局面。而武事雖一以付之祖公,朝議卻又復起七軍之議…”
晉朝的軍事力量,籠統可分為中軍、外軍兩大部分,中軍就是朝廷可以直接掌控的宿衛軍和機動兵力,外軍指郡國兵,以及臨時在重要節點和邊區設置的駐屯軍。
中軍主力,即是所謂的“七軍五校”——前軍、后軍、左軍、右軍、左衛、右衛、驍騎七軍,長騎、越騎、步兵、射聲、長水五校——總兵力不下十萬之眾。
外軍初亦不少,但當滅吳之后,為了減少軍費開支,晉武帝乃大裁郡兵,大郡常設武吏百人,小郡才不過五十人而已。與此同時,諸侯卻坐擁強兵不減,大國設三軍五千人,中國設兩軍三千人,小國設一軍千五百人…
由是諸侯造亂,可以直逼京師,而一旦內有應和者,十萬中軍(當然也不可能全都駐在洛陽)便形同虛設,終于導致天下大亂。喪亂之后,朝廷于洛陽重建,理論上應將祖逖所領轉化為中軍,然而可惜的是,祖士稚不肯交兵放權。
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一手拉起來的隊伍,豈肯輕易歸還于朝廷啊?而且大敵當前,軍令必須統一,而理論上驃騎大將軍只是位尊而已,實際掌控中軍的則是中軍、領軍、護軍三將軍,以及五校尉,倘若交了兵,他還能如臂使指地調動軍隊嗎?
于是祖逖只是奉獻三千人給朝廷,重建五校而已。其麾下將領則加中軍將軍、領軍將軍等號,以混淆視聽——慣例,中軍出鎮于外者,設護軍將軍統領之,所以這一名號給了陶侃。
陳頵說如此一來,問題就出現了,首先朝廷任命舊官僚擔任五校尉,往往都毫無軍事才能,只是門第足夠高而已;其次近日又不知道是誰的倡議,打算重建七軍…你要么把祖家軍改編為中軍,要么軍事方面的建設全都交給祖逖,以待天下底定,怎能自搞一套呢?而且即便自搞,你能找到合格的軍事人才嗎?
有五校為前例,則七軍重建,肯定也是那些不知兵的官僚竊據名爵啊,這樣的軍隊怎么可能打仗?
說到這里,熊遠不禁插嘴道:“我聞朝中,是裴、祖、荀三公用事,各有其黨羽。則大司馬在關中建三軍,驃騎大將軍自將中軍,唯荀公手無寸兵,且其所附舊僚雖多,卻泰半無可安置,或乃因此而起重建七軍之議,未可知也。”
陳頵撫掌道:“孝文一語中的!”你猜的沒錯,就是這么一回事,荀組想要擴充自家力量,就必須得多少掌握一支武裝力量,由此才會倡議在祖軍之外,別建中軍。可是依附荀組那些人,都是中州高門、舊日顯宦,其中有幾個會打仗的?
“故此吾乃奏請于武將之任,亦當先舉后試,勿使無才者充位也。”
但是他的奏章遞上去,卻壓根兒沒人理,話說多了,又被大老們厭煩,這才打算放之于外,去邊遠郡縣任職…
然后話又兜回來,陳頵壓低聲音對熊遠說:“我知召還大司馬,乃祖士言、士少之意,彼等實知大司馬必不肯歸,乃以此坑陷之也。然而荀公亦恐大司馬歸朝,中外軍可相拮抗,唯無彼等展布之處,乃與梁公、荀令等私相授受,按章不允。”
熊遠點頭道:“原來如此。”隨即就問了,你既然明白這點,卻又為何要上奏請求將此事付之公議,甚至于因而彈劾荀崧呢?你可不是會被人當槍使的性格啊。
陳頵嘆息道:“因吾望大司馬之歸也,則可制荀公等,使不能私相援引,黨羽塞道…”裴該手下和祖逖手下,那都是真刀真槍跟胡、羯廝殺出來的,自有其能,唯獨荀組那票黨羽,多半是顢頇官僚,倘若不是洛陽、長安盡皆鎮定,估計他們沒一個敢從南邊兒跑回來。但是如今這班人充斥朝野,把洛陽又搞得烏煙瘴氣的,祖逖也拿他們沒轍,祖納似有同流合污之嫌,除非大司馬回來,否則這局面真的扭轉不過來啊!
“昔大司馬不奉天子長安,而歸之洛陽,是自任其難;唯今不肯還朝,坐守關西,是避讓其難,惜哉!”
熊遠搖搖頭:“二事不可相提并論。昔日大司馬所當之難,為胡寇也,今所避之難,是中朝也…”外敵之難易解,只要咬緊牙關,奮力殺去便可;這內敵之難,可就沒那么容易解決啦——即便裴大司馬,他暫時也沒有重整朝綱的把握,所以在關西之政梳理清楚之前,是絕對不肯還朝的。
陳頵雙手一攤,說:“大司馬不還朝,一為國家計,二為自身計,而我身為朝臣,唯可為國家計,不可為大司馬計。”所以我才上了那道奏章啊。
熊遠想了一想,就說:“延思既然一心為國,不怕為當道所惡,又何必畏懼大司馬,不肯從我西行啊?大司馬素寬仁,即我初會,亦曾以言辭激之,其不惡我,反付以掘金、鑄錢、造兵之重任。如今豈有因一彈章,而惡延思之理呢?”
陳頵笑道:“此一時而彼一時。昔日大司馬在徐方,位不過刺史,地不過數郡,今名重天下,朝廷宰臣,留臺長安,貔貅十萬,又豈能與昔日相同呢?人一貴重,必致塞聽,猶能禮賢且不尤人者,幾希!”
熊遠反復規勸,說我會幫忙你說好話的,即便大司馬不重用你,也不至于會懲罰你,那你就跟我跑一趟長安,又有何慮哪?陳頵推卻不過,這才只得勉強應允了。
于是熊、陳二人便即束裝就道,隨即因應荀組之請,把王羲之和庾翼倆少年也給帶上了。于途考較二少年的學識,尤其書法,熊遠、陳頵都不禁嘖嘖嘆奇。但是熊孝文特意告誡二少年,說經學和書法固然重要,謀事之才、治理之能,也必須上心,否則將來即便因為薦舉得官,恐怕也難以稱職啊。
王、庾表面上諾諾受教,其實并不以為然。庾翼私底下就對王羲之說了:“彼不過奴仆后裔,出身孤寒,偶得時運,位至二千石,便不知天高地厚了,竟來教訓我等,豈不可笑么?”王羲之擺手道:“志各不同,不聽也就罷了,稚恭何必口出惡言。”
一路無話,直抵長安,進城之時,突然有一騎高舉旗幟,風馳電掣一般自行列旁奔過,差點兒就驚了駕車的馬,還虧得熊遠的馭手經驗老道,才趕緊勒停車輛,免于傾覆。
熊、陳二人原本于車中對坐交談,見狀急忙撩開簾櫳,朝外望去。只見那騎士的身影漸行漸遠,熊遠便揣測道:“觀其旗幟,為有緊急軍情…難道說羯奴終于動兵了么?”
陳頵頷首道:“羯奴若不動兵,便是困守之勢,焉能長久啊?此必大發兵以侵王土——但不知是向河內,還是向兗州,或者去攻打厭次…”
二人所料不差,這果然是洛陽送來的急報,通知裴該,東方大戰將萌。
石勒用張賓之計,欲偽攻厭次,實向歷城,雖然大的戰略方針已被祖逖一眼瞧破,但祖士稚卻并不主張大軍東出,先期占據歷城。一則是考慮到,一旦封堵了趙軍南下之道,則他們改變策略,再向何處用兵,那就不便預判了…
但更重要的是,石勒為一國之主,他想打哪兒就能打哪兒,想怎么打就能怎么打,想啥時候動手,就能啥時候動手,祖逖則不同,在他腦袋上面,可還有個朝廷呢…固然他兵權在握,軍中將吏黜陟由心,但對于大的方針——是攻是守——也并非一言可決的。
有個“婆婆”在就是這么麻煩,其實裴該在關中也是如此,他自己設的軍銜,想給誰就給誰,至于朝廷名爵,還得先上奏洛陽,等尚書省批復下來,才能算數。
關鍵是梁芬、荀組,乃至荀崧,都主張在東線暫取守勢,要等裴該先平定并州,再南北兩道出擊,可保全勝。這一是有傾向于裴該,好使其再立新功之意,二則純屬膽怯,生怕出擊不利,王師喪敗,會讓敵人趁勝一直殺到洛陽來。不管怎么說,守總比攻要容易啊,那祖家軍只要牢牢守住河南及其周邊各處要隘不就行了嗎?干嘛著急往外打呢?
祖逖與他們反復商討,深知最終肯定是自己贏——兵在我手里嘛——但同時,為了避免擅權之譏,文武之間盡量不起齟齬,還得下更大的功夫,做更多說服工作才成。尤其是一旦石趙先動兵,則自家就方便以救援為名,調動兵馬了;但在石趙未動之前,純屬進攻性的軍事行動——哪怕只是預布棋子——也必然會受到多方掣肘。
所以他只是在自家權限范圍內,先請求加東平相徐龕建武將軍號,要他統籌濟上四郡軍事,隨時準備向東方應援。然后再跑去繼續游說梁芬、荀組等人…
十月初,石勒果命大將呼延莫率中軍七千,直指厭次。祖逖得報后,終于說服了朝中大老,一方面命蘇峻北援厭次,一方面增兵濟上,以防羯軍徹底涉渡,同時搜集船只,做好增兵河內的準備——明面上,是說此乃“圍魏救趙”之策,只有把趙軍主力吸引在河北作戰,才能夠保障河南,且減輕河防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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