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率領三千精銳騎兵,離開長安城,沿著渭水南岸向東方疾馳,兩日夜即行三百里地,進入華陰縣城暫歇。翌晨正待啟程,突然裴熊來報,說甄隨遣使往長安去謁見主公,恰好也從東面抵達了華陰。
裴該笑道:“此必甄隨已將兵北上,故來報我。”即命使者進謁。
這來使自然便是汾陰豪族薛寧了,他這還是頭一回面見裴該,內心多少有些忐忑,戰戰兢兢地報名而入,自稱是:“大司馬中軍第一旅第一營中尉薛寧…”
甄隨署薛寧中尉銜,自然即時行文長安,裴該也是知道的,兵部正在走流程,核準、批復,應無問題。于是他便擺擺手,命薛寧無須跪拜,說:“卿為平陽之事來么?我正將前往河東,以督第一旅往襲平陽,卿可隨之,具體情事,路上再說。”
薛寧忙道:“甄將軍有書信及禮物,要末將上呈大都督。”
裴該聞言,不禁略略一皺眉頭,心說甄隨找人寫下書信,通報情況,這很正常,可是為啥要命薛寧帶禮物來呢?難道他無命而出師,怕我怪罪,所以搜羅了什么寶物呈獻么?如此未免太輕看我了,而且也不符合甄隨慣常的為人。
便道:“禮物且不論,先將書信呈上來我看。”
薛寧雙手呈上甄隨的書信,裴熊接過來遞給裴該,裴該展開來一瞧,就不禁有些疑惑——這字兒寫得跟狗爬似的,不是慣常軍中司馬的筆跡啊。一目十行瞥過,即便如今的裴該位高權重,心思更深邃、情緒更穩定,喜怒不便形之于色,也不禁“呀”的一聲,竟然當場驚呼起來。
郭默在旁,深感詫異,心說難道是甄隨已經吃了敗仗不成么?什么事兒讓大都督如此驚詫?他這種表情我自投效以來,還從來都沒有見到過呢…
裴該急命薛寧:“卿可暫退,但將禮物呈將上來。”
薛寧領命,即喚從人捧上來一堆木匣,把裴該面前幾案幾乎擺滿,然后躬身而退。裴該又命閑雜人等也皆退下,堂中只留下了郭思道、郭景純,還有裴熊。
隨即注目案上木匣——這些木匣也是有分別的,左邊四個不過白木無漆,形質很簡陋,但從軍者都能一眼瞧出來,那是慣常用來盛放首級的;右邊七個木匣,體積略微小一些,但以錦緞裝飾,鑲金嵌銀,都極其的華貴。
裴該先命裴熊把左邊四個木匣全都打開,逐一把人頭提將出來,再合上木匣,置于蓋上——因為幾案上已經沒地方了。郭默定睛觀瞧,第一個,不認識…第二個,有點兒眼熟啊…第三個——“得非劉粲乎?!”果然他也震驚了。
四個腦袋擺成一行,裴該瞧了瞧,命令裴熊調換一下次序,把貌似劉粲那個換至最右,后面三個里面挑出來胡子最長的,擺第二位。隨即指點著對郭默說:“一是劉粲,二是靳準,其后為靳準從弟靳康與靳明…”然后忍不住罵道:“甄隨是特意消遣我么?竟然不在匣上書寫姓名!”
郭思道震驚過后,不由得一股酸水從胸中翻涌上來——劉粲竟然讓甄隨給砍了?怎么越是蠻子莽夫,運氣就越好啊,老天忒也不公!急忙問道:“難道甄隨已入平陽了么?如何能夠斬下劉粲、靳準的首級?”
裴該笑一笑,這才把書信遞給郭默:“卿且看來。”
甄隨授意姚弋仲所寫的這封信,內容很簡單,先大致通報了一下劉聰的死訊,以及劉恒和劉粲各自登基——這點一定要說清楚,我獻上的可不是偽皇太子的首級,是顆皇帝…啊呸,僭主的腦袋哪!
隨即說兩劉相爭,軍心紊亂,靳氏兄弟遂起異心,刺殺劉粲,取其首級,并喬泰從平陽城往獻的七枚國璽,想要去投劉曜。正巧我才克安邑,聞訊北上,想要趁機收復河東全郡,遂于途中截殺靳氏,奪下了首級和七璽,特命薛寧上呈大都督…
郭默讀完書信,當即一針見血的指出:“甄隨此乃誆言也!”
他說根據信中所說,劉粲已然放棄了臨汾和絳邑,北上以攻平陽,途中得到喬泰帶來劉聰的死訊,以及七枚玉璽,就此于野外僭號稱帝。那么靳準殺劉粲而欲投劉曜,必然往北走啊,甄隨還沒有進入平陽郡,他怎么就能在聞喜附近截殺到靳氏呢?
郭璞接過信來,略略瞥過,乃揣測道:“此必靳氏執首級與玉璽南下,為投洛陽,途中為甄將軍所獲,雙方沖突,乃斬殺之。”
裴該笑笑:“靳氏既欲投洛陽,則見甄隨旗號,豈有會即起沖突的道理啊?此必甄隨明知而故殺也。”
郭默大怒道:“甄隨無狀,目中還有無王法了!”
郭璞倒是在旁邊兒幫忙甄隨說好話——因為文武分隔,他跟甄隨之間沒有什么利益沖突——“甄將軍雖有妄殺以貪墨功勞之嫌,但其不遣人往獻洛陽,而先進呈明公,足見對明公的忠心了。”
郭默一想也對,倘若甄隨貪圖功勞,把這四顆首級、七枚玉璽,直接送去洛陽,那我就能挑唆大都督,治他重罪;可他如今命薛寧把東西獻往長安…這狗頭真敏,我還真拿他沒招了!
裴該命裴熊將四顆首級重新裝回匣內,他則輕輕婆娑著一個盛著玉璽的錦匣,閉目凝思,好一會兒才睜眼而問左右:“卿等以為,此事當如何處置啊?”
郭默道:“自然應以大都督的名義,進獻長安天子,天子必有重賞。”
“上奏中,如何說法?”
郭璞湊近兩步,低聲說道:“靳氏兄弟既死,不必再奏稱彼等欲降洛陽之事——且此言亦是臣之揣測,未必為真。或許靳氏所欲往者,也是長安…”
裴該和郭默聞言,都先是微微一愕,隨即毛骨悚然。
這種可能性,確實也不能徹底排除啊,既然靳氏兄弟都已經被甄隨給砍了,則不能起之于地下,或者招回魂兒來,質詢他們究竟想往哪兒跑。倘若靳氏南逃,其目的地不是洛陽,而是長安,則有兩種可能性:一,因為裴該實執晉政,實力又強,故靳氏認為往投裴該,有可能達成利益最大化;二,他們實欲慫恿裴該于關中稱尊,從而離間洛陽和長安之間的關系,兩分晉國,以拖延胡漢之亡…
倘真如此,那甄隨殺靳氏,還真是殺得好,殺得妙!否則若被他們順利抵達長安,則裴該無私也有私了,洛陽不忌也必忌了!
二人面面相覷,卻都緘口無言,由得郭景純繼續說下去——“…乃可如甄將軍書中所云,但不提靳氏究欲何往,且須含糊截殺彼兄弟的地點…”
靳準究竟想往哪兒跑,沒人知道,除了洛陽,長安之外,也說不定他是想要返歸臨汾、絳邑,或者別的什么地方,手持玉璽,自己僭號稱尊呢。而且他們有可能迷路或者特意繞遠啊,甄隨也大有可能把哨騎一直往北撒,即于平陽境內,不期然而截殺了靳氏…相信朝廷不會在這種問題上過多質問,只要坐實了得此重寶,都是在裴大司馬的領導下,部將甄隨所立的功勞即可。
郭默聽了,面有不豫之色,卻也無計可施。
裴該略略點頭,隨即輕嘆一聲:“可惜未能梟首劉聰…”
劉粲雖然僭號,他這僭主終究才當了不足一天的時間,晉方基本上是仍舊把他當成偽皇太子來看的;不似劉聰,偽帝做了整整八年,并且此前還謀害了晉懷帝司馬熾,則晉方對于他的腦袋——不管是活取的,還是死割的——必然興趣更大。若能懸之篙桿,以示皇威,警示天下,效果也自然更好。
不過裴該估摸著,因為劉粲是在野外登基,政府草創于軍營之中,難免人手稀缺,部門不足,再加上將有戰事,則他不會放心將七璽置于別處,而必然隨于同帳。所以靳氏既殺劉粲,兼得玉璽,或者不如說為得玉璽,而必殺劉粲。至于劉聰的靈柩,必然停在別帳,則靳氏兄弟不可能有膽量一晚上連闖二帳,去割兩顆重要的人頭,也在情理之中。
實在可惜,只能等我到了平陽之后,再刨開劉聰的墳墓,自行割取吧…也不對,劉粲既死,其軍必崩,則劉聰的遺骸究竟流落何處,也尚在未知之數。
裴該想了想,即命郭璞:“卿可下去,書成上奏我看。”隨即又命郭默去整備兵馬,等我把上奏發出去,咱們就繼續啟程。就此把二郭全都轟出去了,空曠的大堂中只剩下了裴該,還有一個裴熊。
裴該閉目凝思,倘若他還以為甄隨是莽夫,那這封書信中的諸多漏洞,也自然可以輕松放過吧。但他其實早就已經察覺到了,甄隨貌粗而心細,花花腸子其實不少,則以那廝的智商,不至于寫出這么一篇狗屁不通的文字出來…除非,那廝壓根兒就沒打算瞞著自己,但相信自己在權衡利弊之后,最終還是會把功勞算在他的頭上。
如此想來,這蠻子實在是可惡啊,其心可誅!簡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只要一把他外放,必然會出事端!
但他的運氣也是真好…特么的究竟誰才是穿越者哪?還是說,他實為“天命之子”,就跟當年的光武帝劉秀似的?呸,怎么可能!
裴該相信,“運氣”這種瞧不見、摸不著,神神叨叨的玩意兒確實是存在的,譬如前世,怎么就有人連續著彩票中大獎,他則買了好幾年,連末獎都沒得一票呢?他有個朋友,夫妻倆一起搖車號,頭期便全中,他自己則連搖七期,還得繼續排隊…直至穿越,都只能借別人的車開!
運氣其實是一個概率問題,測試次數越多,越接近其數,而短短人生百年,所逢機遇寥寥無幾,那就很可能有人直接撞上,有人一輩子都遭逢霉運了…好比六面骰的任一面,理論上都有六分之一的機會,但連續十二把沒有六,或者連續三把皆六的可能性,亦皆同樣存在。
甄隨,就是那個連續三把皆六的命數…
罷了,罷了,無謂多想。裴該好不容易才把思路給扯回來,隨即注目于手邊的錦匣,最終一咬牙關,還是把放著傳國玉璽的匣子給打開了——這玩意兒究竟長啥樣?他實在是太好奇啦。
根據史書記載,傳國玉璽自秦傳漢,既而魏、晉、前趙、后趙,冉魏時為晉將騙走而獻建康,從此與南朝相始終,直至入隋。隋亡,蕭后與煬帝孫楊政道攜玉璽遁入突厥,要到貞觀四年,李靖于漠北大破突厥,楊政道降唐,玉璽方才復歸中原。
唐后面是后梁和后唐,后唐覆滅之時,末帝李從珂抱璽登玄武樓自焚,傳國玉璽就此失蹤。宋哲宗時有農夫號稱于耕田時所得,進獻朝廷,雖然朝廷認可了,時人卻多疑其為偽。北宋滅亡,金人雖然奪璽北歸,但此后再無宣稱過…
一直到元代,玉璽才據說又出現在了大都街頭,遂為元廷所得——是真貨還是假貨,沒人能夠說清。明滅元,玉璽為元順帝攜往漠北,明廷遍訪不得,其間也曾經多次出現過獻璽之事,都被鑒定為假。逮女真崛起,皇太極滅蒙古林丹汗,得所謂元朝“傳國璽”,然而璽文有異,連仿品都談不上。
總而言之,后唐以后的所謂傳國玉璽,多半不真。..
所以裴該在后世是沒見過這玩意兒的,無論故宮還是其它博物館,都不可能有哪怕疑真的傳國玉璽供展,乃至于真正的璽文為何,后世都有好幾種不同的說法。
裴該凝神屏息,輕輕打開錦匣,雙手捧出傳國玉璽來,仔細端詳。他是識貨的,無論玉質、刀工,都為絕品,加上印文古樸,果然這玩意兒目前還是真貨——即便不是秦制,也當為前漢所制。略略摩娑,輕嘆一聲,便又放回匣內,并且重新合上了匣蓋。
裴熊突然在旁開口:“主公若是喜愛,不必往獻洛陽,自己留下吧。”
裴該瞥了裴熊一眼,心說我也想啊,好東西誰不垂涎?但我若留下此物,后果可太嚴重啦,等于在長安僭號,分裂國家。大敵未滅,社稷未復,我怎么能干這種親痛仇快的事情呢?我又不是袁公路!
當下笑笑:“是非汝所能知也。”
裴熊又問:“那幾個又如何?”
裴該心說對那幾枚印我倒沒啥興趣,天子六璽,后世幾乎每朝都新刻,唐代還增加到八顆——既非唯一之物,誰有興趣去看?便即擺手:“加以封泥,蓋我印章,待書奏成后,都妥送洛陽去吧。”